第26章 第 26 章(2 / 2)

玲瓏四犯 尤四姐 15847 字 4個月前

江珩心裡是安然的,複又夾著笏板低頭算計,“還有那二十兩黃金……”

當然不管怎麼算,總不及銀子堆在自己麵前時算得清爽。

五日過後又是休沐,那天散了朝,一早就趕回了幽州,到家的時候太陽還在天上。

柳氏迎他進了門,嘴裡絮絮說著:“我盼了郎主好幾日,總算把郎主盼回來了……你去找魏國公了嗎?魏國公是個什麼主張呀?”

江珩灌了口涼茶,拿手巾擦了把臉方道:“婚宴不回來辦。”

柳氏愣了下,心道都找上魏國公了,怎麼還是這樣結果?看來那位郎子著實沒將嶽丈放在眼裡啊,否則就算敷衍,也得敷衍上兩句吧!

不過瞧瞧他,似乎沒怎麼放在心上,想是這五天從憤恨到妥協,已經把火性全磨滅了。

“算了,牛不喝水強摁頭,也不是個方兒。”她輕歎了口氣道:“小娘子眼裡沒有這個家了,咱們熱臉貼冷屁股,人家更不拿我們放在眼裡。郎主也彆生氣,譬如那天地動她果然死了,又怎麼樣呢。自己的女兒不貼心,總不好指望郎子替你著想。”

江珩麵上依舊淡淡的,搖著蒲扇道:“雖不在幽州辦,但請我去舒國公府上主持。”言語間甚至有三分得意。

柳氏一怔,眨著眼睛訝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堂堂侯府的嫡長女不在自己家裡出閣,跑到人家嫁人去了,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

她是一心盼著雲畔能在幽州辦喜事的,漁陽縣主死後,家裡一直沒有起筵的名頭,自己掌家掌得怎麼樣,也沒個人知道。外人隻說她妾代女君之職,她急於要替自己正名,好讓那些人領教她的能乾。結果指望好的事又落空了,反倒連江珩都要上人家家裡受禮去……這麼說來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愈發地不上算起來。

還有一樁,柳氏站在邊上問:“舒國公夫人那麼潑辣的性子,能容咱們登門?”

江珩垂下了眼,漠然道:“你們都不必去,原就是借著人家府邸辦事,還拖家帶口全數登門,叫人說起來不好聽。”

這是她始料未及,柳氏簡直有些傻眼,“不……不是……既然借人家府邸,辦自己家的事,咱們怎麼不能出席?”

這就是小婦見識淺薄了,她以為偌大的舒國公府是賃鋪,當真能夠借用嗎?

江珩有些不耐煩,擰眉道:“說是借辦,實則是我受邀上那裡送巳巳出閣罷了,喜宴從頭到尾都是舒國公夫婦操持,你怎麼不懂其中的道理?”說著彆開了臉,壓著膝頭道,“上回和長姐鬨得那模樣,她敢請你,你倒敢登門?還是安生在家吧,等這樁婚事辦完了,其他再從長計議。”

柳氏無話可說了,為自己不平了半晌,最後問:“那雪畔他們呢?雖說是庶出的弟妹,好歹是一根藤上下來的,小娘子不會連弟妹都不認了吧?”

“還要把雪畔雨畔和覓兒送到人家府上,看人麵色、受人冷眼?”江珩提高了嗓門,伸出食指朝門外指點,“人家是巳巳的姨母,和三個孩子拐著十八道彎呢,你就算要讓孩子見世麵,也不該挑在這個時候。”

“那……那……”柳氏搜腸刮肚,把江珩的兩個姐姐都搬了出來,“兩位姑母怎麼辦?侄女成婚,總不能跑到人家府上道賀去吧!”

江珩聽了,胡亂擺了兩下手,“她們嫁的都不是什麼值得誇口的人家,依著我說,不去也罷。”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回頭在莊樓擺上兩桌,到時候請她們補一杯喜酒,意思到了就成了。”

柳氏茫然了,喃喃說:“這麼辦,可是要淪為全幽州的笑柄了……”

提起這個江珩就惱恨,高聲道:“笑柄?我早就成為兩地的笑柄了,你不知道嗎?”

他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這一聲,把柳氏都給吼得呆住了。

所有的怨氣積攢起來,總有要決堤的一天,她是內宅婦人,一輩子就那麼大一片天地,哪裡知道外頭的境況。男人要在官場上行走,要立世為人,但凡有半點錯漏,要遭多少人的冷眼,她知不知道?

為了巳巳那件事,弄得朝中人人恥笑,就連官家都聽說了他府上的奇事,那日問起魏國公的婚事,還特意叮囑了一句,讓他好生善待江侯嫡女,其中包含著怎樣的意味,還用得著細說嗎?

唉,真是提了就來氣,雖然內宅之事用不上宰牛刀,男人們也都有過偏愛美妾的經曆,但被朝野上下矚目,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這會兒是真懷念縣主在時的年月啊,簡單庸碌地活著,好過將身上種種弊病,無限放大在眾人眼前。

可是怎麼辦呢,他不是不知道柳氏的毛病,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眼皮子淺、會算計、愛貪小便宜……但這些毛病不足以讓他狠下心來懲治她。畢竟十幾年的光陰,她陪他度過了多少個鬱鬱不得誌的日夜。自己是可憐的,柳氏則是可悲的,到最後這筆糊塗賬混作一團,已經說不清誰是誰非了。

這頭的柳氏呢,驚愕之餘腦子轉得飛快,自己催促著他去找了魏國公,最後商議出這麼一個結果來,想必其中的過程愉快不到哪裡去。

這回她是真的有些怕了,不怕彆的,隻怕江珩對她的感情由濃轉淡。於是她無聲地哭起來,就是那種梨花帶雨卻不見抽泣的模樣,她知道,這樣最能擊中男人的心。

“原是我錯了……”她輕聲說,“是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拿小娘子當自己女兒一般,竟還想著親手送她出門。”

江珩抬了抬眼,看見的就是那樣一副雨打梨花的情景。

她嘴裡平靜地說著,眼裡的淚珠卻大顆大顆地掉落下來,“我原想著,她沒了親娘,總要有個替她遞紗扇,蓋蓋頭的人……沒想到是我充人形,忘了分寸。”

江珩忽然又有些不落忍了,蹙眉道:“好好的,你哭什麼。”

柳氏低下頭,抬起袖子掖了掖眼睛,眼眶裡還含著淚水,臉上卻掛起了一個委曲求全的笑,嗐了聲道:“正是的,小娘子成婚,既然還願意認郎主這個爹爹,那也是樁好事,我有什麼可哭的呢……”說著又落下淚來,囁嚅著,“我隻是心疼郎主,自己的女兒出閣,竟要在人家府上辦喜事,弄得寄人籬下一般。”

這短短兩句話,確實又戳中了江珩的心事。

誰能知道表麵上歡歡喜喜地聲稱合辦,背後飽含了無儘的委屈。女兒是他的骨肉,魏國公也是江家正經的郎子,他舒國公算個什麼,如今竟賽過了自己這個親爹。江家一口飯一口湯地把孩子養到這麼大,難道還不及向家夫婦這一個多月的噓寒問暖嗎?

可世上的事偏偏這麼古怪,親爹錯不得半點,否則就有人站在公親的立場上口誅筆伐你,讓你淪為上京的笑談。

現在還有誰心疼他呢,無非煙橋一個罷了。

江珩忽然軟下了心腸,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淚,“好了,你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沒有旁的辦法,隻有屈就這一回,才能保全體麵了。”

柳氏柔順地點了點頭,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略一思量,又問:“那小娘子的妝奩,郎主打算怎麼料理?”

江珩長出了口氣,“不過儘我所能吧。先前東昌郡公家的聘金上頭再添置一些,湊上個兩千兩,送去也就是了。”

柳氏聽了有些為難,猶豫了下才道:“東昌郡公的聘金是五百兩白銀,並黃金二十兩,折算到一起,也還有千把兩的空缺呢。眼下家裡進項有限,除了莊上的收成,就指著鋪麵的租子。早前女君在時,上房一個吃醉了酒的嬤嬤曾說過,府裡一年能得兩三千兩進項,竟不知怎麼,女君走後隻剩下了七八百兩……”

她話沒有說透,但江珩已經聽出來了,“你是說縣主離世前,把那些看不見的產業全給了巳巳?”

“唉……”柳氏蹙著眉笑了笑,“女君思慮得很周全,畢竟女兒是要嫁出去的,又不好掌娘家的權,女君的東西不給小娘子,難道還給覓兒嗎。”見江珩恍惚,借機又道,“其實當日得知小娘子還活著,偏不去找你,我心裡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左不過翅膀硬了,離了家也能活。那舒國公和夫人做什麼一心維護小娘子?還不是瞧著小娘子手裡有那些產業嗎!”

這麼一說,又好像有些道理,以江珩的認識,明夫人隻見過巳巳幾回而已,怎麼就生出這樣匪夷所思的護犢之情來,如今想來恍然大悟,世上果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然而事已至此,終究沒有辦法,怪自己教女無方吧。

他垂下了腦袋,柳氏見狀便道:“咱們肚子裡明白就成了,小娘子總是郎主的女兒,郎主也不必因這個煩惱。眼下要給小娘子添妝奩,依我說,儘了咱們的意思就行了。雪畔的年紀不小了,過上一年半載得議親,還有雨畔和覓兒,眼見著都長起來……年下又要搬府入上京……細想想要花費的地方多了,郎主哪裡知道我的難處。”

反正就是當家當出了一身的功勞,好比巧婦做出了無米之炊,開國侯府能支撐到今日,全賴她省吃儉用善於經營。

江珩這才想起,上回快馬加鞭趕到家,他們娘四個中晌吃白粥,當時沒覺得什麼,現在想來竟是因為節儉?好好的一個公侯府邸,何至於弄成這樣!

可惜不當家的人,問了賬也是一頭霧水,他忖了忖道:“不拘怎麼,先把這件事辦妥要緊。我已經想好了,將宕山的鋪麵和上京那個彆業賣了,作籌建府邸之用,七拚八湊的也差不多了。”

柳氏道是,半晌咬了咬唇試探道:“那小娘子的嫁妝,就籌個一千兩吧!剩下再拿二三百兩置辦些床褥用具什麼的,又喜興,看著排場又大,打發人從我們這裡浩浩蕩蕩運送出去,也好讓幽州的人瞧瞧,堵住他們的嘴。”

江珩覺得倒也可行,便頷首,“就這麼辦吧,快些預備起來,隻剩十來日了。”

柳氏應了聲是,“我想著,還是通知姑母們一聲吧,畢竟小娘子是郎主的嫡長女,姑母們也一直將她放在心上。且二妹妹府上恰好離幽州不遠,明年官家換了坐朝的日子,她也要隨彭郎子搬到上京去的。”

江珩不願意料理那些瑣碎,站起身隨意抬了下手指,便負手踱出去了。

柳氏看著他的背影,臉上悲苦的神情一瞬褪儘,吩咐一旁侍立的孔嬤嬤道:“找牙郎來,把沉香發賣了。”

孔嬤嬤有些疑惑,“姨娘是怕這丫頭嘴不嚴?”

“終究是雲畔屋子裡的人,雖調理得聽了我的話,年下搬到上京後,萬一雲畔要追究地動那天的事,隻要拿住了沉香逼她說出實情,這事就穿幫了。”柳氏喃喃說,“還是發賣了吧,就說她偷了房裡的東西,賣得遠遠的,這輩子最好入不得上京,這事就沒個對證了。”

至於那兩人送到莊子上的婆子,當日就算知道壓死的是木香,時隔幾月無憑無據也說不清。算來算去隻有沉香一個隱患,隻要把她料理妥當,搬到上京也不必懸心。

***

江珩一連在家休息了三日,第四日要返回上京,柳氏把該預備的陪嫁都預備起來,拿大紅大綠的綢帶捆綁上,裝了滿滿六車,就停在府門前的直道上。

這回她也跟著往上京去,不是去登舒國公府的門,是去江珩二妹妹的府上。她經營了這些年,和這兩位小姑子交情深得很,江奉珠和江奉玉比起那位高高在上的縣主嫂子來,和她反倒更親厚。

馬車搖晃著,從清晨走到下半晌,這回不必負荊請罪,因此也不覺得燥熱。柳氏坐在車內,還有閒心挑起窗上簾子,看一看外麵曬得發白的官道和遠處的群山。

江奉玉嫁在距離上京十來裡的貫口,郎子是東上閤門副使彭盛,從七品的小官,掌文武官員及外使朝見引導事宜。婆家家世式微,男人進項也有限,住著以前還算體麵的老宅子,潦草置了房妾室,闔家上下隻有四五個仆婦小廝伺候,上頭還有一位常年臥床的婆母,因此江奉玉每次來幽州走親戚,柳氏總會預備些布料香料之類的,不叫她空手而回。

人情嘛,就是這樣一次次細微處積累的。當家主母不屑於結交的人,她去結交,當家主母不屑於乾的事,她去乾,總會拉攏些性情相投的人,將來要緊時候可堪一用。

頂著烈日走了好幾十裡,因車上裝著嫁妝不好策馬,隻能放緩速度前行。江珩起先還撐傘,無奈薄薄的兩層油紙擋不住滾燙的熱流,走了一程便躲到車裡暫歇了。

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車隊終於抵達貫口,便在岔路上分了道。

柳氏乘坐的車馬入了市集,一直循著街道往前走,彭家就在直道儘頭。因提前打發了小廝過去傳了話,彭夫人早就在門上等著了,見柳氏的車到了門前,笑著上來迎接,客客氣氣叫了聲“小嫂”。

本來一般的姨娘,哪裡當得一聲“嫂”,到底多年的籠絡不是平白丟進水溝裡的,漁陽縣主稱“長嫂”,柳氏便掙了兩位小姑一個“小嫂”的美稱。

彭夫人雙手來攙扶,柳氏借著她的力走下了馬車,一頭親親熱熱問好,一頭轉身向隨行的婆子招了招手。

婆子捧著兩匹上好的折枝五瓣花緞子到了麵前,柳氏含笑說:“這是幽州新出的花樣,我特意帶了來,給二妹妹添兩件衣裳穿。”

彭夫人受寵若驚,瞧了瞧那緞子,赧然笑著,“總叫小嫂這麼破費,我又不能為你做什麼,真是怪不好意思的。”一麵說著,一麵將人引進了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