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姬之儀(2 / 2)

會拿酸橘子捉弄人,會在他清晨賴床的時候,一張涼毛巾拍在他臉上,會在他吃多了糕點,吃不下正餐時,關心又生氣,也會在他弄壞紡車後,氣急敗壞的舉起笤帚,最後卻又揮不下來。

這樣的姐姐,就要嫁人了?

“什麼樣的人?”荀柔拉住她的袖口,“我見過嗎?”

如果洞房花燭第一次見麵,對麵是個豬頭,豈不悲催。

“彆亂問,”荀采搶回自己的袖子,紅著臉沒好氣道,“總之,最近家中很忙,你要老實聽話,不要再惹禍,知道嗎?”

“那一個月…也太快了吧。”裡,古代婚禮準備不都是一年半載嗎?

“快什麼快,女子十五不嫁征收五算,你替我出?”荀采衝他一挑眉。

“啊?”

“啊什麼啊,”荀采一伸手把他的嘴捏攏,“如今一人口賦百二十錢,一百錢能買一石米,五算能買六石米了,你長這麼大,掙過一石嗎?”

所以口賦就是人頭稅,女子十五歲不嫁就要交五倍稅?硬核催婚,是不是有點過分?

不是,他家作為在逃...他家難道還按時納稅?這麼遵紀守法,模範標兵嗎?

……

天色暗淡,油燈昏黃,燈芯在風中跳躍,印在竹屏風,搖出明暗的影子。

荀柔經曆了一個雞飛狗跳的白天,就著說話聲,靠著荀爽昏昏欲睡。

荀采瞧了他一眼,放低聲音,繼續將這些日家中之事,詳細稟告父親。

荀爽且笑且歎,一日應酬之勞,頓覺全消,低頭看了一眼頭一點一點的小兒子,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瓷□□致的小臉上落下淺淺的陰影,顯得乖巧又可愛,一點也想象不出淘氣的樣子。

他抬袖蓋在荀柔臉上,遮住燭光。

“阿弟聰慧,”荀采也是一笑,低聲道,“但在家中,儘往灶台織房中來,恐不相宜。”

“阿蕙所慮甚是,”荀爽點點頭,“工匠之事,非我荀家子弟之業。”他輕撚胡須,心裡已經有了計較,溫和的問道,“這幾日如何?你的親事準備,我托付給二嫂,不知如今可還有什麼需要?”

“都很妥當。伯母慈愛,準備用心,也教導我許多。”荀采垂下頭,臉色微紅,含糊道。

“如此甚好,”荀爽看出她羞澀,畢竟父親不是母親,在這種事上,不好同女兒多談,“嫂夫人名門之後,你多向她請教。”

“唯。”

“日後離家,你也要勤修經史。女子讀書,明理知義,守禮中節,無論在哪,都會受人尊敬,免於輕辱。宋伯姬遇火,知必為災,然伯母不來,則不下堂,遂焚於灰,《春秋》高之,詳記其事,青史留名,正是女子學習的典範。”[1]

“兒謹記。”荀采認真恭謹的稽首。

“什麼?”荀柔使勁揉了揉眼睛,他好像聽到他爹提春秋這本《黑暗故事集》?伯姬是誰,什麼於歸?

“阿弟困了,我抱他回屋睡覺吧。”

“讓他在這邊睡,以前不也如此?不礙事。”荀爽擺擺手,抱起荀柔放在床上,抖開被子給他蓋好,見小孩迅速把自己縮進被子裡團成一團,不由一笑。

“南陽陰氏,天下名族,陰瑜雖不是嫡枝,也並非豪富,但自來有孝名,性情柔和,與我兒才德堪配,定當舉案齊眉,和成佳偶。”

荀采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臉上飛紅。

“陰氏豪族,規矩與我們家定有許多不同,當謹慎小心,循規蹈矩,侍上以敬順,帶下以溫柔。《易》坤卦初六,履霜,堅冰至。小事不行,或至大禍,兒當以之自勉。”荀爽回身自書架取下一卷竹簡,“我書成一卷,你日後多多誦讀,定能補益缺漏,常有進益。”

“多謝父親。”荀采俯身稽首再拜,上手捧住竹簡。

女兒容貌已與妻六七分仿佛,秀長頎美,姿容合儀,聰穎靈慧,荀爽凝視著她低伏的身影,在她發髻上輕輕一撫,歎息道,“昔日,阿蕙(荀采乳名)隻有阿善這般高,捉著我的革帶(腰帶)要糖,那時場景,仿佛還在眼前...一轉眼,吾女已亭亭矣。”

荀采抬頭,燈火搖曳中,父親發間銀絲微光,眉宇間是擔憂的褶痕,再次埋首,聲音添了哽咽,“阿弟年小,尚不能侍奉尊前,兒離家後,父親要自己保重身體,夏炎冬寒,謹慎衣食,多加餐飯……”

這一晚,荀柔睡得和往日一樣香甜。

直到許久後,他才在《左傳》中讀到宋伯姬的故事。

魯國的公主,嫁給宋國的主君,雖然身份高貴,夫妻卻並不和諧。十年後夫婿死去,沒有孩子的伯姬,沉默在異鄉守寡度日。

直到許多年後,有一天,宋國皇宮發生大火。

火勢蔓延到伯姬生活的樓閣,周圍的人勸她避火,伯姬卻說,婦人的禮儀,保母和傅母不在身邊,夜裡不能下堂。

然而傅母最後也沒有來,於是伯姬終於葬身火中。

伯姬憑此一死,名揚天下。諸侯們無不悲痛,相會於澶淵,同出資助喪,仿佛這是很了不得的天下大事。

但於伯姬,也許她早已盼望著這場大火,送她回家。

【先時,荀爽之女將適陰氏,爽作《女誡》一卷以教之,後,悔怒而焚毀之,書故不存。——《藝文類聚.二十三》】

作者有話要說:[1]:借鑒荀爽的《女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