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伯父威武(1 / 2)

“不知仲慈先生是否在家?”逗過小朋友, 何顒恢複正經向荀諶兩兄弟問。

“在家,”荀彧長揖一禮,“請先生隨我來。”

荀彧領著何顒往後堂去見荀緄, 荀諶和荀柔對視一眼, 心有靈犀不點通, 嘴角翹了翹, 拎起他悄悄跟上。

何顒先講如今的新鮮事, 什麼天子讓狗帶冠上朝,把公卿們氣得夠嗆, 什麼天子開了果遊館, 在後宮天體沐浴,徹底解放天性, 什麼天子玩嗨了不想上朝, 就讓宦官在陛階之上發號命令, 什麼天子稱張讓為父, 趙忠為母,封十常侍, 寵待逾越禮製。

“近來, 宦官氣焰滔天,依附之人,具在高位,忠貞正直,便受罷黜, 若是稍進錚諫,就至殺生之禍,長此以往,朝堂之上, 再無正直敢言之士矣。”

何顒慷慨陳詞,伯父輕咳兩聲,點點頭,“何公所言甚是。”

“我近來交的小友袁本初,出生高門,救急濟困,有匡扶社稷之誌,欲申大義於天下。”

“...嗯,”伯父繼續淡然道,“袁氏四世三公,果然為天下表率。”

“我此次前來,便是受本初之托,欲結交潁川郡中英傑,引以為援,共圖大事。”

“何公高義,緄深為佩服。”伯父似模似樣地感歎了一聲,“我家同本郡中衣冠人家,倒是略有幾分交情,君若不棄,緄願代書信幾封,稍儘綿薄之力,不知君意下如何?”

荀柔忍不住望向荀諶,得到一個點頭信號,知道自己感覺沒錯。

他家伯父就是在敷衍推諉。

何顒自己就是天下名士,隻是想同潁川士人認識認識,根本不必找中間人,直接上門,無論到哪家去,縱使不倒履相迎,也是宴飲上坐,招族中子弟前來拜見。

他想要的,不是這種表麵交情,而是鼎力支持,正確站隊。

拜謝了荀緄,又客氣寒暄了幾句,何顒表示自己想去見見老朋友荀爽,出來招來荀柔,讓他帶路。

儒服、袴褶,平靜、激昂,幾乎是同樣的場景,隻是這回,窗外偷聽的人隻有荀柔。

田伯看他腳尖墊得辛苦,找來胡凳給他站著。

和伯父委婉拒絕不同,他爹居然毫不猶豫,爽快答應。

“...所以父親又準備出門。”荀柔委委屈屈,半真半假向堂兄們抱怨,“何伯求...先生一來,父親就答應他。這都要冬天了,最近又那麼不太平。”

漢靈帝這樣的人,要是隻是幾個已經遠離朝堂的儒生,苦口婆心說幾句話,寫幾篇佶屈聱牙的文章就能勸回,他就不配做曆史上,排的上號的昏君。

前車之鑒猶在,他覺得,何顒的計劃十分不可。

但真是理由不能說,他對劉家天下沒什麼感情,不願意親爹冒風險做無用之功。

而且他爹對何顒簡直熱情,昨天晚上還秉燭夜談,又因為荀柔總跑去打擾他們說話,居然把他趕出家門。

他什麼也不能說。

說就是委屈。

荀彧坐他身邊,先前一直耐心聽他嘟囔抱怨,此時抬手溫和的摸摸他的頭,以示安慰,但從表情來看,似乎不是很讚同他的想法。

“如此說來,伯父很欣賞何伯求了?”荀諶有興趣道。

這位兄長,你是站哪邊的?荀柔狠狠盯住他,惹得對麵荀諶哈哈大笑,“阿善放心,伯父出門,你就到我們家來吃飯,要晚上害怕,可以找阿兄陪你睡,哈哈哈——”

荀柔運氣,正準備反駁,堂屋中的伯父突然召喚,“阿善,到屋裡來。”

猶如突然被班主任召喚,荀柔頓時後背一挺,眼神一空,茫然看向荀諶,得到同樣的一臉茫然。

荀彧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發愣,荀柔隻能懷著懵懂緊張的心情站起來,起步腳下還有點發飄,同手同腳兩步。

不過這回荀諶可沒嘲笑他了,甚至表情僵硬幫他一起緊張。

“伯父。”荀柔進屋,在榻前端正下拜。

屋內光線有些暗,伯父穿著靛藍細紋的直裾,須發燦白,背微弓著,坐在書案後,麵前擺著展開的竹簡,和氣地向他招招手,“近前來。”

“是。”荀柔膝行上前,在距離三尺左右停下來。

伯父看上去和藹可親,但他心裡一直記得,頭天回家,他爹就被訓得抬不起頭的場景。

“你向來聰慧,”荀緄容色藹然溫和,“所以,伯父便不將你當無知童子,你是不是覺得奇怪,昨日我與汝父,對何公所求之事,態度完全不同?”

荀柔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正是。”

他爹一向很尊重伯父,平時也不像熱血青年,突然這麼叛逆,也是很奇怪。

“建寧之禍,慈明從洛陽出逃,多賴何伯求出力,所以他去找慈明,慈明一定會答應幫忙。”荀緄道,“昨日何伯求開口時,我就知道,最後一定是這個結果。”

所以,他爹之前欠了人情,才答應的?伯父也知道他爹會因此答應?不是...是不是有什麼地方,邏輯沒理順?

“不明白?”

“...是。”

“不知慈明可曾對你講過我家舊事。我們荀氏是皇帝軒轅氏後裔;先祖荀子,乃是春秋戰國之時的儒學大家,明王道,述禮樂,教化天下;

“你的祖父,以品行高潔著稱,決獄平準天下鹹服,稱為“神君”,在梁冀當政之時,直言上諫,被梁冀所忌,而辭官歸家,去世之時,百姓致哀,兩縣立祠,如今潁陰縣中,祠堂猶在,香火不斷。

“我的從兄,你的族父荀翌荀伯條,當年列“八俊”之一,世之英才,正身急惡,因謀誅宦官,枉死獄中;

“我輩兄弟,你的諸位伯父,在州郡為官,俱謹慎正直,清正不阿,絕不屈附權宦,才有如今荀氏為天下尊重。”

“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我們荀家之清望,絕非無緣無故而得來的,你明白嗎?”

荀柔眨眨眼睛,點頭,“是。”

“你將來長大之後,為官為吏,在外行走,亦要時刻謹記,你是荀家子弟,不能墮我家門。”伯父語氣中帶上一分鄭重。

“唯。”荀柔低下頭,終於體會到他爹當初的感覺。

“何伯求正直慷慨之士,天下亦疾閹寺之患久矣,這樣的忙,我們一定要幫忙。”荀緄緩了口氣,“隻是該怎麼幫,卻不簡單。”

荀柔連忙倒上一碗水,雙手遞上,“請伯父教誨。”

荀緄接過盞,慢慢喝了一口,“如今權宦當朝,正是氣焰高幟之時,天下諸姓俱避其鋒芒,剛直賢士見黜,袁氏居於高位,又欲舉大事,我們不可不謹慎小心以對。”

“伯父的意思,袁氏不是為了匡扶社稷,而是有自己的打算?”荀柔想了想道。

“袁家當然有自己的打算。桓帝之時,袁家與中常侍袁赦敘為宗親,以為內外,袁氏貴寵於世,甚是奢富,如今天子登基之後,舊五侯之族俱沒,桓帝舊臣儘棄,袁氏卻仍有九卿之位。

“袁氏諸子二十餘人,的確以袁本初,袁公路最為知名,然其長兄袁基亦有才名,封安國亭侯,乃是袁氏未來宗長,亦親近宦官。”荀緄說道此處搖搖頭。

“袁本初其人,倒是聽說氣度高宏,喜歡名士...隻是一切為時尚早。子曰:始吾於人,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聽其言而觀其行。袁家自有打算,袁本初自然也有打算。姑且待之,姑且觀之而已。”

嗯,袁紹不是老袁家繼承人?袁家還和宦官有關係,不是士族領袖嗎?

關鍵是,原來這年頭不是一個人慷慨激昂,大家納頭就拜的嘛。

“不明白?”

“是。既然知道袁家有自家打算,為何還要讓父親答應何伯求呢?”

荀緄又喝了一口水,對他和藹微笑,“不要急,你如今不明白,將來漸漸長大,自會明悟,不必著急。”

如果一直不能明悟呢?

好吧,這是傻話。

荀氏固然天下名門,但也並非每個荀家子弟都能成才,實際上,無論在哪,平庸者才是大多數。

伯父同他說這麼多話,自然不隻是因為他是侄兒,實際上他們這一輩一排排,數量已經奔三了。

如果他隻是普通族人,將來伯父大概也不會再找他說這樣的話了。

荀緄見他若有所思,而並不著急開口,心裡有些滿意,“那天縣吏來家,我聽說你也在,當是聽到他的話。”

荀柔點頭。

“如今李惟行事如此,”伯父這是連縣令都不願叫了,“你父親正好趁此事,出門去避一避,兩廂便宜,你父親可以多走幾處,潁川各家自有打算,何伯求所願雖難,倒不是不能達成。”

伯父連結果都預料到了?

也對,潁川諸姓,心願如何,伯父肯定比何顒更清楚,一個人能否被說服,歸根到底是自家打算,絕非隻為口舌或是一時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