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什麼好說...”陰母垂下眼睛, “阿蕙自我兒去後,日漸憔悴,我們多方勸導, 還是沒辦法,”她手指在膝上動了動,歎了口氣, “他們夫妻情深,我是身為人母,倒也不如她。我也明白她如今感受, 當年先夫去時,我也是如天塌下來,若非有大郎二郎,當初也幾乎過不下去, 但如今...哎, 他們當初感情深篤,隻可惜沒有個孩子, 阿蕙也好有個寄托。”
荀柔發現,陰母身後的荀采身體顫抖了一下,不由皺眉。
“的確可惜,不過事已至此, 再想也徒之奈何,不如讓阿姊換個環境,遠離傷心地,或許會好些?”
他也不知陰母說的是真是假,但再將姐姐留在這,他可不放心。
陰家不在新野縣中,而在城外修築堡塢, 聚族而居。
據說這座堡塢自王莽時修建,將近兩百年曆史。
他坐在馬車上,一路隨父親進入堡塢,沿途觸目所見,耳邊所聽,俱是異俗異音,就連這人的穿著,都和潁陰微妙區彆。
想到當初姐姐初嫁,獨自麵對如此陌生的環境,舉目四望,無依無靠,還必須讓自己將這些陌生男女老少,立即當做親人一樣,他突然覺得,過去想得還是簡單了。
“正是如此,”荀爽撫須,看向陰母,“夫人以為如何?”
陰母還未說話,她身後的荀采突然開口,“我已立誓為陰郎君守義,奉養婆母終——父親自幼我以孝義,如今女兒正踐行此道,還望父親成全。”
陰母歎了口氣,“三年過去,你還這般想啊。”
荀柔連忙拉了拉親爹的袖子,不能答應啊。
他姐這才多少歲,怎麼聽著像出家了卻殘生的意思?
三年了,他必須懷疑,陰母所謂的勸導。
“你如今才多大,說就此終生?”荀爽眉頭一皺,沉聲道,“我還沒死呢!——你與陰瑜緣分已儘,當初留你在陰家替他守喪,已是仁至義儘,如今再留,是何道理?隨我回家,自有計較。”
過了,過了,荀柔連忙再拉拉他爹的袖子。
荀爽出口後亦覺失言,隻是聽女兒說出這樣的話,哪個做父親的會不生氣?好生養大女兒,難道是為了讓她如此作踐自己?
陰母覷向下決心帶走女兒的荀爽,又瞟了一眼荀采,略渾濁的眼睛一轉,“阿蕙此處不需你伺候,你先退下,我同荀公再說一會兒說話。”
“請父親您就成全我吧。”荀采望向父親,神色淒淒。
“此事不容商量,”荀爽道,“你先隨我回去就是,將來我自會安排。”
“還不快下去,”陰母加重催促的語氣,這才讓荀采低頭應諾一聲,猶猶豫豫出堂離去。
荀柔看姐姐消瘦單薄的背影。
姐姐竟這樣不願回家嗎?
“荀公你也看見了,”陰母歎息無奈道,“其實我兒既去,按說當初便該送阿蕙大歸,荀家人當初來,也問過她,隻是她堅持要留下來為我兒守孝,這幾年,我也不是沒說過,讓她回去...”
陰母一臉真誠懇切,“你們要接她回去,我絕無拒絕之理,阿蕙畢竟還青春年少,就此埋沒一生,我也不忍心,你們要不在家留幾天,我也幫忙再好好勸一勸她。”
“哎...”荀爽也歎息一聲,若說聽了陰母的話,一點不感動當然不是,但難道真讓女兒這樣過一生?
“如此多謝了。”
...
“典叔,你覺得陰老夫人說的是真心話嗎?”荀柔問典韋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不對勁?”
父親相信陰母的話,今天找陰家族長商量阿姊歸家的事了。
他卻覺得,這個陰伯母長相刻薄,不刻意作笑時,臉上肌肉都板下去,法令紋明顯,顯出凶相來。
“阿姊也不知道哪去了。”荀柔托腮,他還想找姐姐聊聊,結果到處也找不到。
“這個...”典韋撓撓頭,想了想,“你們大戶人家的事,俺也不明白,你阿姐有沒有什麼陪嫁女婢,找來問問?”
“...嗯,應該有的。”隻是當年他啥都不懂,是個光知道傻吃的憨憨,不過,“問問就知道。”
事情接下來發展,更不對勁了,打掃書房的陰家女婢竟告訴他,隨姐姐陪嫁過來的阿香,前幾日嫁人出去了。
“嫁人?嫁了什麼人?”荀柔連忙追問。
“是個路過的外地客商,”女婢道,“去往何處我就不知了。”
“謝謝。”不是他多疑,這未免太巧了。
“瘋婆子家弟弟,喂,瘋婆子家弟弟!”
就在這時候,一個缺門牙的小胖子,從窗口冒出頭。
荀柔一抬頭,對方突然愣住,臉一下通紅,趴著窗口的手不由自主鬆了,隻聽到外麵“噗通”一聲,接著便是一串跑遠的足音。
“剛...剛才是阿良小郎君。”女婢滿臉緊張無措的捏緊胸前衣領。
“誰?”
這是來討打?
“是大郎君的公子,這間書房便是他的,隻是平時小郎君很少來——荀小公子,千萬彆說剛才那些是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