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家事國事(1 / 2)

“...一開始還好, 女郎性情直率,陰郎君脾氣好,兩人和和美美, 女郎指點陰郎君經義,使他大有進益,也得族中看中。

“後來, 陰郎君賣了老夫人送過去的兩個女婢,老夫人就有些不高興,再不準女郎去書房, 又說女郎懶憊,讓每日織絹一匹,”

“這也不算什麼,女郎勤勉恭順, 毫無怨言, 誰知老夫人又總讓女婢去給陰郎君送酒食,長者賜不敢辭, 有次晚上酒醉,就在書房休息,夜裡發熱,誰都不知, 清早才發現。”

“疾醫來就說是時疫,陰氏族中知道,將屋子封了,女郎衣不解帶的照顧,結果過了十幾天,陰郎君還是不行了,疾醫說他體質太弱, 連藥性都抗不過……”

“陰郎君去後,老夫人就把怨氣發在女郎身上,總是提起陰郎君,說他對女郎好,女郎害死他…還讓總女郎做粗活重活,女郎哪做過那些,做不好就受責打……還每次都要女郎哭著承認是自己害死陰郎君,承認自己什麼都不好,才肯罷休……

“……後來女郎漸漸就不大說話……也不願見人……夜裡有時候不睡,坐到天明……小郎君寫來的信也不看,封進箱子裡...”

秋夜微涼而乾燥,陰恪大概是為了彌補,讓下人照顧得忒周到,這時節就在屋中燒了火盆,荀柔就被熱醒了。

天色完全黑著,看不出時間,口乾舌燥的喝了一盞水,他就想起阿香的話。

四下安靜,隻有遠處零星蛙鳴,周圍樹木和庭院模糊一片,分不清邊界,他順著回廊,憑著記憶,想去看看姐姐。

轉過簷角,昏黃光芒透過半透明雲母窗口,照亮一小片黑夜。

白天陰恪請來疾醫開了安神藥,姐姐當時服藥就睡了啊。

睡醒了?

荀柔探頭往裡望。

燈火有些暗,荀采低頭坐在榻上,手中握著一把銀剪,看不出在乾什麼。

“阿姊,你睡醒了?這樣暗,彆做針線了吧。”

荀采一抖,猛的一抬頭,蒼白的一張臉,眼中慌亂驚恐的看過來,她看看站在門口的弟弟,突然一咬唇,揚起手中的剪刀。

荀柔從沒發現,自己跑得這麼慢。

每一步抬起都那麼費勁,跨出去那麼艱難,幾步距離那麼遠,就好像永遠都跑不到。

而銀剪的尖端那麼快,甚至在油燈搖曳光線下,劃出一道耀眼的流星光芒。

可能隻是一瞬間,又像過去了整整一個世紀。

當一切塵埃落定,荀柔喘著氣,低頭看見姐姐眼睛裡映出自己的樣子,彼此都睜大眼睛,都是一樣蒼白惶恐,兵荒馬亂。

“鐺——”銀剪跌落,發出金屬特有的清脆聲。

感官,隨著這一聲落地回來。

心跳、呼吸,也隨著這一聲恢複。

荀柔這才發覺肩胛靠上一點的地方,有點疼,撕裂開的,隨著神經擴散開,真的刺啦刺啦疼起來了。

“阿善...”荀采仰躺在榻上,一動也不敢動,手維持著握剪的手勢半舉著,想觸碰他,又不敢,由於瘦下去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驚恐的睜著,烏亮的瞳孔擴大,像幽深的黑洞,“阿善...你...我——”

牙齒碰撞出“咯咯”聲,她全身不可遏製的顫抖著。

“不,沒事,我還活著,”荀柔動了動肩膀,感覺雖然痛,但還好,於是低頭抱住荀采,“不怕,不怕,我知道,阿姊不是故意的……”

“疼...不疼...?”

荀采克製著顫抖,想去看他背上的傷,被荀柔抱緊,“姐夫去世不是阿姊的錯,和經文也沒有關係。”

“陰伯母太壞了,明知不是阿姊的錯,卻隻想轉移自己的痛苦,所以故意傷害阿姊。”

“父親雖然那樣說,但不是那樣想的,我們都隻希望阿姊過更順利,更美滿一些。”

“你傷得怎麼樣...流血了...要上藥...要叫殤醫來...”荀采仿佛沒聽見似的,哆哆嗦嗦的叨念道。

但荀柔知道,她都聽見了,一清二楚。

“對於存在億萬斯年的天而言,人類的壽命不過轉瞬,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百年,都沒有區彆,不過是滄海一粟,不存一瞥,這對天來講,是不存在的懲罰,單獨個體的人類實在太渺小,太沒有意義。”

“一部經書對天,能有什麼用處?天下有那麼多東西,山川、草木、蟲獸、還有人,而人隻占有很小、很小的部分,人歌頌天,天不會高興,人詛咒天,天也不會生氣,因為這對它,毫無意義,還不如一陣風,能吹開浮雲遮擋的視線。”

“如果一本經就能讓人長壽,始皇、武帝,早就得道飛升了,而事實上,沒有人能逃過生老病死,而人死後,也終究不過歸於黃土,融在一處,誰也不需要陪,誰也陪不了誰,誰也不會孤單。”

荀采無力的閉上眼睛。

“阿姊,姐夫去世,不過是時疫而去的眾生之一而已。”

“你不要說了!”

“阿姊,其實你心中都清楚,甚至知道陰伯母所為一切,隻是為了傷害你,你那樣聰明,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對吧?”荀柔按住她,將額頭和她輕輕相觸,就像他最初記憶裡,荀采做的一樣。

這個姿勢,猝不及防的出現,讓荀采表情瞬間空白。

舊日那些明亮的、鮮活的記憶,爭先恐後的妄圖翻湧上來,然而越是清晰,越是觸目驚心。

她當然不是不明白,不是看不出惡意,隻是...

荀柔與那雙浮出痛苦神色的眼神相對,有點遺憾自己沒有多一隻手,能摸摸荀采的頭,“姐姐瘦了許多,陰伯母太可惡了,知道借口很可笑,還是想用這種方式傷害阿姊。但她也很可憐,做錯事,沒有人阻止她,放任她絕望心死,歇斯底裡、自我毀滅,大家最後隻會指責她,嘲笑她,愚弄她,沒有一個人告訴她真相。”

“但阿姊和她不一樣——阿姊如果做錯了,我會拉住你。”荀柔盯著她重複道,“我會拉住你,阿姊。”

荀采抬起眼眸,莫名的看向他。

“哪怕你心甘情願、一意孤行、毫不在乎、執迷不悟,我也會伸手抓住你,死死抓住,哪怕讓你不高興,讓你不舒服,哪怕你不願意,也會拚命伸手抓住你,不會讓你走上不對的路,親人都是這樣,父親也是這樣想的。”

“姐夫已經死了,阿姊卻還是要活下去。”

荀采忍不住撇開頭。

“不止要活著,還要珍惜並認真的過日子。”荀柔抬手掰正她的臉,固執的與她對視,“我知道,阿姊很難過,傷心,覺得失去一切希望,但這不對,不能因為太痛苦,就想用死來逃避,即使堅持不下去,也要咬牙堅持。

荀采嘴唇顫了顫。

“還有阿香姊姊,阿姊,阿香姊隨你嫁到陰家,照顧你、幫助你,你原本應該保護她,但你沒有,如果她被賣掉。”

澄澈的液體在荀采眼底漸漸聚集,從眼角滑入發鬢,她表情顫抖著,掙紮著,眼淚越來越多,清澈的流下去。

“阿姊,你不能這樣死。”

“宋伯姬結束了,因為世上再沒有什麼意義,讓她堅持下去,陰伯母也已經結束了,她的心已經死了,阿姊和他們不一樣,阿姊還活著。”

“我不允許阿姊就這樣結束,阿姊自幼學習、努力長大、心中理想,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結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