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這道詔令, 幾乎將高陽裡荀氏一網打儘。
幸而此時官製,地方長官擁有部分選擇屬僚的權利,並不需向中央報備, 如他兄長在內,地方百石小吏,若是受當地長官賞識, 還可以乾下去,掙一分祿米。
但對於自幼所學,以兼濟天下為心的諸荀來說, 這就是一道沉重打擊,就算未曾去職的族人,將來隻能為人役吏驅使,還有什麼前途可言。
如今距當年建寧政變, 已近七年, 當年尚可言天子年幼不知,可現在呢...
連荀爽在家, 也曾對荀柔吐出過遲疑,去年他們未曾支持何顒,是否做錯了?
“我以為不會,”荀柔和他爹的看法完全相反, “如今天子自登基以來,從未因為物議而改變,而是恰恰相反,越是反抗,越是鎮壓,先前不是嗎?隻為一句讖語,便殺了那麼多人。”
他剛剛提到的讖語, 是前段時間出現的民謠——
車班班,入河間,河間姹女工數錢。以錢為室金為堂,石上慊慊舂黃粱。
粱下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
民謠中的河間姹女,便是靈帝母親董太後。董太後母憑子貴,成為太後,和漢靈帝一道賣官、一道攬錢,貪婪無度,被民間所厭,因成此歌。
歌謠在京畿以及三輔地區流傳,天子震怒,下令批捕造謠傳播者,根本不顧民怨沸騰。
“當初京中也隻憑一句流言,便大肆批捕洛陽學子,雖然是宦官指使,天子不也默認了嗎?這一次,袁家自己或許也心存疑慮,才推曹君出來試探,”荀柔跪坐筆直,看向父親,“否則,雖然我等未許之,郭圖他們可是和何伯求相談甚歡啊。”
“哎,可惜朝中又失一錚臣矣。”荀爽歎息,他心裡何嘗不知。
此事最可惜的自然是曹鸞,但他為何在此時,突然甘冒風險出頭,其中恐怕也可能有什麼緣故。
“說來,黨錮之中有劉景升公哎。”荀柔見他爹一臉消沉,想了想道。
黨錮名單以當初“三君”“八俊”“八顧”“八廚”之類稱號為藍本,再加上諸如他爹這樣,存在感強的士族大儒,劉表位列八俊,也在黨錮名單上,如今逃亡在外。
但他還有個身份,就是漢室宗親,還是關係比較近的那種,這位是真“皇叔”,和天子血緣在五服之類。
“父親,您說當初天子下詔時,有沒有想到,他自己也是五屬之列?”荀柔湊過去問他爹。
就很皮。
荀爽瞪他,卷起竹簡拍在他腦門上,“近來越發放肆,今日不背完《治安策》不準吃飯。”
...不,這不是他想象的結果。
荀柔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粱下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哈哈,好個,梁下有懸鼓,我欲擊之丞卿怒...”
荀柔滿臉無奈望著屋中喝醉的道人,“襄君,你怎麼又來了?”
看襄楷醉得厲害,他連忙轉回身,出去看門外,確定無人,薅了一把屋後陰蔽處的薄荷葉,再回屋來,就冷水兌了一盞,遞出去。
“這個,”襄楷從袖中摸出一小隻布袋,丟在桌上,“看是不是你所說三七。”
荀柔一提,就感到手重,打開看,果然是幾塊鐵疙瘩似的三七,托在手中沉甸甸的分量。
“不錯,此物研細磨粉,便是金創良藥。”他十分自然的找竹匣收起來。
“是曹鸞給的。”襄楷撐著桌麵,沒對他的動作發表意見,“日後還不知怎麼再尋。”
“啊?”
“天子怒令檻車至京,拷虐後,再送槐裡獄掠殺,永昌至京師二千餘裡,京師再轉槐裡數百裡,你可知,天子為何將之非要送去槐裡?”
“不知。”荀柔搖頭。
槐裡屬於右扶風郡,是京畿周圍三輔之一,和京師、雲南永昌都挨不著,的確多此一舉。
“因為槐裡令曹全,與曹鸞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荀柔不由一愣。
“曹全棄官而去,但有和用?——當初曹鸞致書於我,問及此事,我聞袁氏欲以此善天下士人,以為可為,便勸他答應,誰知竟至於此!袁氏欺人太甚!天子為何如此無情?”襄楷將薄荷水一仰而儘,伏案大哭,“悔不聽你當初所言!”
“哎哎,”荀柔慌張急措,連忙拿毛毯一把罩他頭上,食指樹在唇邊,“噓——噤聲,噤聲。”
他爹平時讀書專注,兩耳不聞窗外,又隔得遠些,但他姐現在回家來,和他這屋挨得可近。
襄楷埋頭,哭聲的確小了。
“那個,”荀柔撓撓頭,想了一個消息,勉強當做安慰,“我聽說袁隗最近被免職了。”
“天下已至如此,你何以無動於衷?”襄楷抬頭,不可思議的看他。
“你忘了,這次天子下詔,黨錮爰及五屬,”荀柔抬頭,指了指自己,“我就是。”
“我所指並非此意,你明白的。”襄楷挑眉。
荀柔吐了口氣,知道這家夥一向不會善罷甘休,把手中竹簡往桌上一放,“否則,你想讓我如何?或者,我也問襄君一個問題吧,你以為的匡扶天下是什麼?”
“百姓安業,天下太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