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欲滅將滅,在寒風之中飄搖。
晨光初萌中,須卜族營寨顯現出一片隳頹之態。
嘶鳴一夜的馬匹牛羊,已沒有力氣,半殘半倒的帳篷,隱隱有幾縷灰煙被風吹起。
黑夜掩蓋的鮮血與廝殺,此時都暴露出行跡。
滿地都是倒伏的匈奴和百姓,滿地都是濺灑的鮮血。
焚燒了敵人,掩埋下親人,劫後餘生者麻木的眼神中,帶著傷痕和悲傷,發出死裡逃生的幸歎。
活下來了,他們終於活下來了。
“你有什麼打算?”荀柔問波才,這個滄桑很多的青年,麵容還未老去,鬢邊已有白發。
波才回首環顧著營寨廢墟,“當初城破,刑太守戰死,我度城中之勢,不能與匈奴抗衡,故勸說朋輩同鄉,與我一道投降。”
“那是我做過最錯的決定。我們雖然活下來,卻活得不如牲畜——每日都有人被淩虐而死,每日都有人不堪受辱而死。”
“這段日子,我曾想過許多次,自己何至於此。後來才想起,公子其實很早就曾經說,讓我不要依靠任何人。
“在過去,我依靠老師,老師生病,便無用處,到並州,我又依於提拔我的刑太守,想過安生日子,匈奴突然而來,太守中流矢而亡,霎時城破,我又寄希望匈奴人心善,能放過我們。”
“然而,當初老師生病,我若能領眾北上,入青州幽州等地,黃巾或許便不會困守廣宗,被朝廷所滅;在西河之時,太守戰亡,我若能領眾守城,奮起一搏,匈奴一擊不中,或許就會遠遁他處,眾人便不會被擄。”
波才深深呼吸,看向荀柔,目光明亮堅定,“我要回到西河郡。這些年,許多兄弟們在此落戶成家,娶妻生子,我的戶籍也在彼處。朝廷若是派兵來援,我便為其援助,若是不能,我們自己也要守衛家園。”
“不想去見你弟?”荀柔微微一笑。
“知道宗衍如今很好,我意已足。他年歲亦長,本來就要分家,他已落戶在彼,我也決定安定於此,如今四處戰亂不息,百姓罹難,正是我輩挺身而出之時,至於我們兄弟二人,來日方長,自有相見之期——這話,還請公子替我轉達。”
荀柔點點頭。
波才再望了他一眼,雙膝跪地,“公子點我迷津,救我性命,如此恩義加於我,我如今白身一人,不敢妄稱報答,異日必有報於君前。”
咚、咚、咚。
額頭觸地,是沉重的三聲。
“不必如此,”荀柔歎了口氣,繼而微笑,“如今,我們或許可以聊一聊並州。”
牛羊、糧食、馬匹、金銀,雖然各種物件也分了一些給波才作啟動資金,但剩下之數,仍然稱得上豐盛。
若不是記得一月之期,荀柔都不想走了。
——果然是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原諒他沒見過世麵。
講真,草原民族最好的習慣就是,全身家當真的就掛在全身。
熱愛誇耀勇武,節衣縮食都要披掛金銀彰顯身份,就連用具都是銅的。
“雖然臟了點,但洗洗應該能賣出去。”荀柔把著蓮瓣紋長頸銅酒壺仔細打量。
——帶回去可以讓愛好藝術的族兄看看,修精致點,放到京城定能賣上價錢。
此時,滿眼印著金錢光輝的荀柔,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數日之後,在中丘縣等著他的人是誰。
“襄兒?”
他眼睛出問題了?為什麼看到小侄女在冀州、趙國、中丘縣、縣衙前庭,跟趙雲學木/倉?
那個姿顏雄偉的家夥,把一杆銀槍舞出花來的家夥,是常山趙子龍,沒錯吧?
“叔父。”銀槍一收,荀襄握著槍杆,拱手一禮。
“含光公子。”
“子龍兄不必如此客氣,”荀柔還禮,再向荀襄,“你怎麼來了此處?”
“自然是隨我一道。”
實在平地一聲雷,荀柔像卡住的機器人,一格一卡抬起頭。
玄衣長冠,俊朗無雙的親哥,就立在衙堂階前,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叔父。”荀棐身後,侄兒荀欷縮了縮脖子。
荀柔下意識隨了他的動作,“阿阿兄,你怎麼找到此處?”
“難怪你先前曾說,要買常山太守。”荀棐眯了眯眼,“我若是不來,豈知荀公子在此的威名?更不知,你還準備北上幽州抗擊烏桓?侍中都不夠,你這是要當將軍?”
他原本以為荀柔隻是“認識”平難中郎將,沒想到居然這麼熟?
“賢昆仲相聚,定有許多話要說,雲就不打擾了,告辭。”已經成年的趙雲,想起了曾被親兄支配的恐懼——這世上有一種危險,叫兄長覺得危險。
雖然如今兄長已管不住他,但人往往需要一生才能治愈童年陰影。
“子龍”留下來吃個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