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歲試(2 / 2)

謝拾仔細聽了一耳朵,才發現江提學挑起話頭後,諸生皆在討論富國之

道。主流觀點向來是隻要天子守仁義,知儉省,鼓勵農桑,使天下再無閒人,國用自足;而姚九成顯然是支持“開源”的另一派。

此時雙方激辯正酣。

見謝拾若有所思,持相反觀點的生員將他也拉入“戰場”:“不知謝兄可有高見?”

姚九成道:“知歸自是站我這邊。”

二人平日裡交從親近自然有著方方麵麵的原因,最重要的便是許多觀念相近。至少謝拾從不以家世論人高低,沒有一般讀書人的清高,當初謝記食鹵即將開張,他還向姚九成請教過生意經驗呢,儘管姚九成亦不懂,畢竟姚家的生意他從未經手過。

謝拾想了想,不急著表態,而是開口道:“答此問前,我先問諸君一句,天下之財可有定數?若已有定數,則開源無從談起。若無定數,則儉省不足以富國。”

眾人頓時思索起來。

謝拾輕輕巧巧拋出的問題就此讓眾人陷入新一輪頭腦風暴,又展開新一輪激辨。

被遺忘的他反而置身事外了。

次日一早,歲試開考。

歲試考試內容幾經變化,往年都是兩篇四書文,一篇五經文,不過由於今年江提學積極響應“經義與策論並重”的政策,歲試考試內容改為一書、一經、一篇策問。

歲試不像正式科舉那麼嚴格,也沒有搜身、隨機排座號等環節,謝拾就在平日裡熟悉的席位上坐下,試卷便發了下來。

他拿到題目一看,首道四書題為“禮樂不興”二句,出自《論語·子路第十三》,謝拾當下在草稿上默出整節內容——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

——開篇是子路問孔子,若是他被衛國國君(即衛出公)請去理政,孔子首先準備做什麼,而孔子給出的答案是“正名”。

子路對這個答案表示強烈的質疑,孔子便發表了一通解釋,謝拾一氣嗬成默出: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為政之道,先正名分,如此才能堂堂正正放手施為,於是諸事皆條理順遂。

“名正言順”的成語就是這麼來的。

若是隻讀《論語》而對曆史背景不加了解的人,隻憑表麵意思展開論述,固然四平八穩不會有錯,文章卻也淪為平庸之流。

經史涉獵諸多的謝拾腦海中首先浮現出的便是師徒二人此番對話的曆史背景。

《左傳》上記載了一則故事:

衛靈公娶妻南子,而南子嫁人前曾與美男子宋公子朝相好,嫁人後她仍對宋朝念念不忘,請求靈公召見宋朝,靈公答應了她的請求,於是雙方在洮地會麵。

恰在這一年,齊景公與宋景公也在洮地會麵。為交好齊國,衛靈公派太子蒯聵將盂地獻給齊景公,太子蒯聵

半路上經過宋國野外,聽見有野人唱歌:“既然滿足了你們的母豬,為何還不將我們的公豬送回來?”母豬指南子,公豬指宋公子朝。

深覺羞辱的太子蒯聵預謀殺掉南子,後者卻得到衛靈公庇護。事敗後蒯聵逃出衛國,而失去嫡子的衛靈公欲立庶子蒯郢,蒯郢卻推辭不受。衛靈公去世後,太子蒯聵之子蒯輒即位為君,是為衛出公。偏偏流亡在外的太子蒯聵還活得好好的,甚至想回國奪位,父子間顯然還有一場爭鬥。

於是就出現了“子為君而父為臣”的場麵,這顯然不符合儒家推崇的禮法。

可若是要衛出公讓位於其父,這顯然既不現實亦違背了衛靈公的意願。這父子二人無論誰來做衛國國君都是“名分不正”。

是以,孔子的回答既表明為政之道以正名為先,亦是在回避替衛出公理政這件事——簡而言之,他不想摻和這灘渾水。

值得一提的是,子路並未領會其中深意,在蒯聵奪位時,子路受自身效命的大臣牽連身死,隻餘一句“君子死而冠不免”的遺言。

若是按照《論語·子路第十三》整節內容來發揮,那可寫的就多了。不過考題僅限“禮樂不興”二句,謝拾自然不能跑題。

“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無聲默念一句,他將文章大致脈絡在心中梳理一遍,做到胸有成竹,這才下筆破題:“聖人論刑罰之失中,知禮樂不可廢也!”

破題後,便由點及麵,從“禮樂不興”二句一路展開,論述“為政之道,正名為先”,如此方能禮樂興,刑罰中,百姓安。結尾再度強調一遍,從而完成收結。

一篇文章洋洋灑灑,竟是將經義之理與史家之氣融為一爐,待江提學見到這篇文章,頓時長歎:“老夫險些誤此菁才!”

當初江提學還想著壓他一壓,免得年少輕狂失了向學之心,如今方知自己大錯特錯。且不說府學訓導都交口稱讚謝拾的勤勉,如今這篇文章便是擺在他麵前最好的答案。

這個年僅十歲就中了小三元的天才並未荒廢天賦,反而堅定不移地走在大道之上。

江提學提起朱筆,重重畫下紅圈,又迫不及待批閱謝拾的經義與策論,於是一個又一個紅圈落下,其中欣賞之意不加掩飾。

這等文章,自該列入一等。

擱下筆,他笑著恭賀與之一同閱卷的戴府教:“……戴兄門下又出一廩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