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定風格》吟罷,謝拾已然落座,他舉杯一飲,繼續悠哉悠哉享用起稱心的糕點,將散漫的目光投向早已迫不及待的其他人,宛如一位坐在最佳觀眾席的看客。
而何訓導已用老懷大慰的口吻同章舉人幾人“顯擺”起來:“這小子性子便是如此,不愛出風頭,唉,老夫拿他也是沒轍。”
他這麼一說,原還覺得謝拾太過敷衍,想讓小三元拿出些真材實料的人,頓時都不好再說什麼,以免有咄咄逼人的嫌疑。
於是,謝拾邊享用點心邊品鑒詩詞,閒適極了。而席間彌漫的竊竊私語,或是稱他有名士風範的誇讚,或是斥他失之輕佻的貶低,或是以為他名不副實的謬言……統統如清風拂麵,被他悉數過濾不曾入耳。
理所當然的,混雜在各色目光中投向他的唯一一道,分明夾雜著濃濃惡意的目光,亦被心大的謝拾全然無視,而他的漠然又令這道目光中的憤恨之意幾乎不加掩飾。
挑事不成的陌生生員望著靠東坡居士之詞蒙混過關便埋頭大吃、毫無府學頭名與小三元包袱的謝拾,氣得險些咬碎了牙。
幾乎要被對方的視線燒成灰的謝拾隻好抬起頭,再度確定他從未見過這個陌生人。
雖不明白這人何以對他如此切齒痛恨,卻不妨礙謝拾就著對方的目光吃得更香。
他不認識此人卻不代表無人認識。
“這人姓劉,名恢……”
方才拈起一枚小巧可愛的方糕,便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身前輕輕飄入謝拾耳畔。
“那個因歲試不佳而停餼,大名又被知歸你寫入《諫江提學書》,最後因品行不端而被江提學降為附生的劉隆是他兄長。”
謝拾驚訝地眨眼,發現竟是姚九成端著酒杯來到了他麵前。重陽文會與會者眾多,他方才竟是絲毫不曾發現姚九成的存在。
此時“吟詩誦詞”的環節已經結束,文會氣氛本就鬆散,眾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處,或登高賞景,或鬥酒吟詩,或舞文弄墨。
謝拾驚喜不已,連連開口:“想不到子高你也在!子寬他們不曾與你一道來?早知你也要赴會,我便約你一道過來了。”
姚九成舉杯與他碰了碰,故作幽怨:“沒辦法,誰教某人有了師兄便忘了舊友?”
謝拾頓時心虛地咳了一聲。
自徐守文入府學,謝拾難得與師兄再聚,這段時日的確與徐守文堪稱形影不離,反倒是疏忽冷落了府學中結交的一眾好友。
當事人徐守文卻在一旁驕傲昂首,小師弟當然與他這個同門師兄更親近:“論新舊,我才是舊人。阿拾他向來念舊。”
麵對兩人互相較勁一般向他投來的目光,兩雙眼睛裡明晃晃寫著“說吧你同誰更要好”,好不容易緩過來的謝拾一臉空白。
啊這,友情也有修羅場嗎?
見狀,姚九成卻愈發來勁。他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淚,似模似樣地唱了句戲曲台詞:“哎!由來舊愛新歡兩邊也難容—
—”
“咳——咳咳!”
謝拾這下是真的被嗆得咳了起來。
徐守文也顧不得繼續與姚九成半真半假地“針鋒相對”,拍著案幾笑出了眼淚。
“子高彆鬨了。”謝拾哭笑不得,“這種大戲你還是去肖姑娘麵前唱給她聽罷。”
至於對方的反應就不得而知了。
徐守文強行將歪掉的話題拉回來,他一指不遠處依舊緊盯著謝拾不放的那名生員:“所以說,此人便是那劉隆胞弟?”
他聽過這個名字。素未謀麵,卻因謝拾一紙諫書丟了廩生名額,名聲也徹底壞了,此後很難有上升空間的兩名生員之一。
姚九成重重點頭。
“……看此人模樣,來者不善。這兄弟倆定然已經記恨上你,你可千萬當心些。”
最後一句卻是看著謝拾說的。
“子高放心,我省得了。”
謝拾明白過來,不禁失笑。
“怪道此人言語間綿裡藏針……原是記恨我壞了他兄長前程。”
徐守文與姚九成卻齊齊搖頭。
二人異口同聲:
“哪能怪你?分明是咎由自取!那等人將來若是踏上仕途,多半也是個貪官!”
謝拾:“……我倒也沒有反省之意。”他謝過二人的維護,讚同道,“咎由自取,所言無差!要怪隻怪其人立身不正!”
遺憾的是,劉氏兄弟二人並無此等覺悟。劉隆在家閉門不出、羞於見人,其弟劉恢把一切歸罪於謝拾,今日在文會上相遇,他迫不及待將一腔怨憤傾瀉而出。
前番他本想故意捧殺謝拾,哪知謝拾卻不接招,不死心的劉恢繼續暗戳戳觀察,卻發現謝拾三人湊在一起對他指指點點,哪怕隻看表情都能猜到絕不是在說他好話。
——該死的偽君子!!
劉恢驟然起身,走了過去。
從方才謝拾的表現中篤定他今日腹中並無文墨,劉恢當即下定決心,誓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小子名不副實。既然暫時無從下手報複,那就狠狠損其名聲,無論如何他都讓這沽名釣譽的偽君子付出代價!
劉恢當下化身牛皮糖。
“謝兄——”牛皮糖纏了上去,謝拾被他叫住,“今日重陽佳節,嘉賓儘歡,都說你才氣過人,豈能不留下隻字半句?”
注意到這一幕的不少人紛紛將目光聚焦在二人身上,頗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隨著學宮新規落實,謝拾在其中發揮的作用亦漸漸傳開,那封諫書更是早已傳遍天下。不否認許多人因此對他欽佩有加,可心生嫉妒者、利益受損者,亦數不勝數。若有機會看他笑話,這些人可樂意的很。
正與幾位老友相談甚歡的何訓導聽聞這邊動靜,護犢子的他抬腳就走過去,隻聽徐守文十分不給麵子地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詩詞文章發乎於心,豈可強求?”
他擺出一副送客的姿態,就要將人遠遠與自家小師弟隔開。劉恢卻選擇性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