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歇,暑氣始散。
官道旁的茶棚裡,在此歇腳躲雨的行人呼吸著雨後夾雜土腥氣的清新空氣,隻覺從內到外一片清涼,躁人的暑氣都被這場驟雨掃蕩一空,眉梢便情不自禁舒展開來。
——好一場及時雨!
此時抬眼望去,長空一碧如洗,蒼鷹振翅而過。孟秋的風拂過視線儘頭的千山萬壑,遼闊的天地好似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茶棚一角,兩人相對而坐。
靠外側的少年容貌稚嫩,身板卻高大壯碩不輸成人,堆成小山的饅頭從他麵前的盤子裡飛快消失,讓無意中瞥見的人目瞪口呆;
靠內側的少年明顯年長幾歲,眉梢間凝聚著山水的神秀,氣質儼然是另一個極端,幾乎令人以為是飽讀詩書的大儒。
二人一個身著至少功名在身的生員才能上身的襴衫,另一個隻一身灰色布衣而已。無論是階級還是身份地位,都差距明顯。
棚中行人收回目光,一時閒來無事,不免在心中揣測起這一主一仆的來處與去處。
壯碩少年消滅掉最後一個饅頭,因為吞咽太快噎了一口,對麵的少年連忙起身以手輕拍其背,又將他手邊的茶水遞過去,開口道:“悠著點,天黑前趕到城裡就行了。依照目前的腳程算,不急。”
謝拾說話的口吻中透著一絲淡淡的無奈。無論如何看都不像是大戶人家公子對待仆從的態度,倒像是兄長縱容弟弟一般。
這倒是令方才作出判斷的行人動搖起來,心頭暗暗納罕:莫非這回看走眼了?
不待他繼續揣測,兩名少年已經一前一後走出茶棚,隻能聽見那壯碩少年緩慢而上揚的餘音:“太好了,總算要到了。要不是為了躲雨,咱們都已經入城了。”
謝拾不緊不慢解開韁繩,翻身上了青驪:“遲一些也不壞。處暑無三日,新涼直萬金。悶熱這些時日,這場雨來得恰好,雨後山光水色,欣賞起來彆有一番味道。”
毛發青黑交錯的駿馬仰天嘶鳴一聲,仿佛讚同他的話。於是謝拾親昵地拍了拍它的脖子,微笑起來:“你說是吧,青驪?”
石頭聽得半懂不懂,手上動作卻不慢。他利落地騎上大青騾子,緊隨在謝拾身上,隻認真點頭:“……公子說的對。”
“說了不用如此喚我。”謝拾習慣性勸了他一句,又好笑地反問道,“對在哪裡?”
他猜石頭壓根什麼也沒想。相識這麼久以來,他已然明白對方比常人少一根弦。
“……”石頭可疑地沉默一瞬,老老實實說道,“公子說的都是對的。公子見識比我廣,又是舉人老爺,定然不會有錯。”
換作旁人如此說,指不定是陰陽怪氣的反諷。偏偏他的語氣無比真誠,教人聽不出半分虛情假意。
謝拾一時竟無言以對。
自汀州府城離開後,二人這一路十分自由,遇上方向相同的隊伍就暫時同路,到岔路口就分道揚鑣,時而“從眾”時而“獨行”,睡過客棧,也在野
外就地紮過營。
路上雖然偶有經驗不足造成的磕磕絆絆,總體而言卻算順遂。
這其中,胖狸貓功勞不小。
事實上,有它實時監測身體狀況,但凡出現可能染病的預兆就及時提醒預防,謝拾從小到大這些年都不曾生過一回病;此番遊學,二人一路上如此健康亦有賴於它。
此外,劉周也幫了大忙。
作為常年走南闖北的老手,他的經驗萬分寶貴。哪條路好走,哪條路難行,哪裡有聚眾的山寨水匪,哪裡有坑人不眨眼的黑店……劉周都同謝拾交代得明明白白,臨行前還給了他一幅地圖。哪怕地圖中尚有不少缺漏,說是足以傳給子孫後代的傳家之寶都不為過。
這份恩情,謝拾銘記於心。
有了劉周提供的“指南”,二人一路何止順遂十倍?遊學之前,他還擔心過路上的危險,到如今謝拾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
若說這一路全無危險自然是不可能的,窮山惡水之中不知潛藏著多少險惡,不過危險卻也沒有他一開始以為的那麼多。
一來隻要不走偏路,誤入深山老林,在官道上大部分時候都比較安全;二來他有舉人身份,這是一枚“護身符”,即便遇上土匪,未必就敢對他下手。否則從古至今哪裡會有孤身上京趕考的士子?
雖則如此,但凡遇上避不開的天災、不顧及他身份的強人與猛獸,可沒有第二條命讓謝拾重新來過。是以他並不冒進,偏僻險阻的道路都是“從眾而行”,隻有較為安全的路段才敢與石頭二人上路。
眼下這段路就是如此。
離附近縣城僅數十裡,周邊亦無山寨土匪或險灘,官道“一馬平川”,可謂順遂。
……
雨後初晴的天邊掛著一道燦爛彩虹。兩騎如風在官道上疾馳,似要奔向道路儘頭的虹橋,直上天宮,會見雲端中的群仙。
近了,越來越近了。
視線中的城池由一枚不起眼的小黑點逐漸化作朦朧的輪廓,遠遠的可以望見城外遼闊的田野。立秋已過,早稻已經收割,田壟間充斥著埋頭插殃、搶種晚稻的人影。
這一幕場景何其熟悉。
謝拾的速度不由慢了下來。
一旁的石頭道出他的心聲:“七月正是農忙,不知家裡人忙不忙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