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與錢致徽的重逢,巧合因素固然占了大頭,二人審美接近也是原因之一。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兩個旅遊達人的相逢。
錢致徽尤喜描摹風水,入讀國子監以來,但凡休沐便往跑,紫金山、鐘山、玄武湖……順天府諸般形勝,早已教他畫遍,莫非休沐日短,他還能往更遠的地方去。
自去歲中舉後,他於課業之上便放鬆不少。是以這一年來幾乎在金陵周邊遊遍。今日便是心血來潮,便這鳳凰台上一遊。
不想卻與謝拾不期而遇。
這般神奇的緣分,直令他驚呼不可思議,結伴回城的路上,錢致徽尤且感歎道:“莫不是天公作美,見錢某人正缺一位才貌雙全的儐相,這便將知歸你送了來?”
“儐相?”謝拾怔了一怔,隨即笑逐顏開,“子美竟是好事將近?恭賀子美!”
稱呼“子美”這個表字,他一時尚有些不習慣,兩個字在舌頭上滾了一圈再吐出來。
實在是另一個表字子美的人物聲名太響,欣賞其詩的大齊士子結成的少陵詩社作為在野最大的文社,聲勢絲毫不輸橫渠文社,輕易便達成謝拾夢寐以求的目標。
雖說從古至今表字相重者不知凡幾,謝拾仍是忍不住暗自吐槽子美他爹真是心大。
錢致徽不知道謝拾心底這點碎碎念,他臉上泛起不自知的笑容:“確實好事將近,黃道吉日就定在元宵節後。知歸千萬彆急著走,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喝杯喜酒。”
半個月後?這倒是沒問題。謝拾一口答應下來:“子美彆嫌棄我太過叨擾就好。”
錢致徽比他大上四歲,正當弱冠之齡,兼之得了舉人功名,依照大齊普世觀念來說,的確是到了該成家的年齡。謝拾隨口一問:“卻不知定下鴛盟是哪家淑女?”
“是南京兵部職方司員外郎林大人的嫡次女,去歲我中舉不久兩家便許了婚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千年來已是深入人心,錢致徽與林小姐素未謀麵,卻不妨礙他由其父兄的品行展開推斷:“林大人敦厚長者,林兄謙謙君子……”既如此,林小姐該是一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罷!
南京六部論職權不及京師六部,但官員品級卻是相當。兵部職方司員外郎,當為從五品。且南京兵部有“參讚機務、同內外守備官操練軍馬,撫恤人民,禁戢盜賊,振舉庶務*”之責,職務尤重於五部。
這麼看倒是個上可奮進、下可養老的職位……謝拾憑些許淺薄見解如此想道。
閒談間,謝拾終於知曉錢致徽的身世來曆。相較謝拾而言,的確稱得上貴人了。
他出身日漸落魄的平遠侯府,其父隻是嫡次子,不僅沒有爵位繼承,且讀書多年隻是一介白身,好在相貌生得好,被安王郡主相中,成了儀賓。夫妻二人成親多年和和美美,不是在府中賞玩金石,便是收集曆朝曆代書畫。錢致徽便是在這般寬鬆的家庭環境中成長起來,耳濡目染之下逐漸喜歡上了作畫,長成如今這般模樣。
照錢致徽的說法,他的家世在婚嫁市場上算是優缺點並存。對疼愛女兒的人家來說是公婆和順、富足無憂;對於有心通過聯姻獲得臂助的人家來說,與錢家結親等同於白賠一個女兒——大齊藩王沒有任何實權,安王除了尊貴的名頭之外一無所有,身為安王女婿的錢父甚至不能參與朝政。
雖則如此,錢致徽結下這樁婚事絕非高攀。他年僅十九即中舉,哪怕是吊車尾,依舊稱得上難得的青年才俊。若是有心入仕,看是無用的家世立刻就成了助力。
二人這就說定了迎親儐相之事。
謝拾隨錢致徽回到應天府,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家裡寄信,順便報個平安。
大齊書信往來並不方便,此前他是借用了四海書肆的渠道,但肖家終究不是什麼天下第一豪商,四海書肆也沒有遍布四海。是以離開福州府之後,這一路行來,謝拾都沒有找到穩定的渠道與家中寄信。
而今住到錢府,境況立刻大有不同。至少找人幫忙捎一封家書到泊陽並非難事。
作文章一等一出色的謝拾,寫起家書來卻是絮絮叨叨,通篇大白話,事情能講多細就講多細,全然不像文采超群的解元郎。
這一回的家書也不例外。謝拾幾乎將沿途所見的風景人物都寫了進去,致力讓家人通過他的筆觸一覽泊陽之外的天地。
福州府的經曆他自然不會遺漏。
不過倭寇襲城的夜晚在他一番春秋筆法下宛若平常,不知內情的人看了都不會放在心上。倒是段總兵贈弓之事被大書特書,爺奶爹娘若是知曉定然與有榮焉……
這樣想著,謝拾翹起嘴角。
末了,他不忘提及自己已經抵達應天府,恰好遇上一位友人,還被邀請參加婚宴,預備在應天府逗留到明年二月……總而言之,雖然無法回家過年,但他身邊亦有朋友陪伴,又身處應天府這等數一數二的大城,毫無疑問,這將是個十分熱鬨的年節。
寫完,謝拾自覺滿意:“……如此爹娘他們就不至於牽腸掛肚,年都過不安穩!”
一封信不知不覺寫到深夜,最後一個字落筆,天已是黑得濃稠,謝拾卻殊無困意。
他推開窗欞,目光遠望。
殘月灑下清輝,照徹無眠之人。
今夜此時,不知多少遊人與他一般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