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騎士的授劍式將在次日的正殿中舉行。
在這之前的一天裡,受封者將先接受光明神的洗禮,而冊封者則需整夜為騎士的武器和鎧甲祈禱祝福。
聖水從蘭斯頭頂澆下,他微微垂下睫毛,口中誦經,接受神的淨化。
聖池之中,蘭斯身穿白色長衫以示聖潔,身體發膚皆為純白,讓路加聯想到神像。
喁喁聖曲從教堂的四麵八方傳來,唱誦無欲於現世,無求於來生,唱誦對神的忠誠、貞潔與信仰。
那些歌聲循環往複地衝刷著路加的腦海,他胸口憋悶,隻覺這整座殿堂中都是行屍走肉。
行屍走肉們從他手中奪走蘭斯,把蘭斯供奉為一尊純白的神像。
路加煩悶地用指節敲了一下長桌,聖曲中插|入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因為這個音符,蘭斯在聖水的衝刷下抬起眼來。
他望向路加的方向,那雙翠綠的眼睛忽然就讓純白的神像活了過來。
路加與那雙活著的眼睛對視。
“請您閉上眼。”神甫對蘭斯道。
蘭斯置若罔聞。
聖水仍舊澆下,打濕睫毛,滲入他眼中,他的眼中泛起血絲。
然而蘭斯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路加。
路加平靜下來,唇角勾起一個笑,走到聖池邊。
神甫無奈地搖了搖頭,收起聖水瓶,將聖膏交給他。
與其它騎士的冊封不同,契約騎士強調主從忠誠更甚於對教廷的忠誠。因此除了最開始的洗禮由神甫完成,其餘步驟都屬於路加。
“殿下,我們先告退了。”神甫說。
所有人陸續離開教堂,剩下隻有他們兩個人。
外麵下著雨,雨點打在彩繪玻璃上,聖燭幽幽燃燒,整個教堂安靜得隻剩下雨聲。
“殿下。”蘭斯柔和道。
路加高傲地向他伸出手,蘭斯吻在他的銜尾蛇戒指上,牽著他的指尖走出聖池。
濕透的薄衫緊密貼合他的身體,肌膚色澤若隱若現,路加看了一眼,便低頭打開了聖膏盒。
裡麵是色澤金黃的油脂,有香肉桂、菖蒲和橄欖油的香氣。
他思索了一下。
授膏儀式是一種非常私密神聖的宗教儀式,也非常少見,隻有王室以及王室相關的契約騎士才有資格獲取,路加此前從未見過授膏儀式。
現在要……要把這些膏油塗抹到蘭斯身體上?
“你可以自己塗嗎?”路加有些為難。
“由冊封者授膏,這是契約的重要一環,殿下。”蘭斯溫和地注視著他。
嘖。
路加煩躁道:“那還等什麼,等著我服侍你脫衣服嗎?”
他沒看到,蘭斯眼中閃過的一絲疑惑。
授膏儀式隻需要將聖油從頭淋下,將聖膏塗抹在發間,並不需要除衣。
殿下這是要做什麼?
殊不知以路加現代人的經驗來思考,這麼大量的精油都應該用來塗抹身體。從頭澆下油膩膩的一灘,根本無法想象。
雖然不理解……但蘭斯還是聽話的脫下了薄衫。
然後殿下蘸了油膏的手觸了上來。
蘭斯身形微震,眼中透露出些許驚訝。
路加感受到手下身軀的震動,動作也隨之一頓。他忽略了心中微微的癢意,收斂下心神,專心為蘭斯塗抹聖膏。
作為神選者,蘭斯身體的每一個細節都如神的胴|體般完美無缺,完美到成為一件藝術品,很難讓人產生褻瀆之心。
塗抹的時候,心情也隨之安靜平和下來。
肌肉緊實,手感綿密,冰涼的石像在油膏的塗抹下泛著蜜色,體溫也逐漸變得溫暖。
隻是塗完了上半|身,盒中的聖膏便用完了。
“教廷真是吝嗇鬼。”路加挑剔道,“這種原料不到一枚金幣的東西,也不給多一些。”
蘭斯笑了笑,完全無意告訴他真相。
路加撇掉聖膏盒,擦掉手中的油脂,轉眼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背過身去,心中難得產生了些許嫉妒。
蘭斯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殿下不必害怕。”他歉然道,“偶爾我會發生這種情況,隻要背誦聖籍,很快就好了。”
他語氣中未露羞恥,純真地擔心路加被自己身體的“疾病”嚇到,無知如同伊甸園裡沒吃過智慧果的亞當。
從小在修道院裡的生活,局限了蘭斯對正常生活的認知。
而路加自然不會蠢到去做誘惑他偷吃禁果的蛇。
憑他們之前身體的親密關係,蘭斯什麼都不知道是最好的了。
他也不再去看蘭斯的“恢複狀況”如何,走向供奉著騎士劍和騎士鎧甲的聖台。
作為冊封者,路加需要整夜禮拜禱告,為武器和護甲賜福,明早將它們贈予自己的騎士。
這有些諷刺——由一隻惡魔來為騎士求得神的祝福。
“空泛無用的儀式。”路加嗤笑道,“普通人的祝福根本沒有實際效用,讓我來祈禱祝福?施加詛咒還差不多。”
“我想這隻是一種內心的希望,一種作用於心靈的強大力量。”蘭斯道。
“自欺欺人罷了。”路加道,“祈禱唯一的效果就是讓祈禱者誤以為自己能派上用場,從而獲得內心的平靜。我不需要那種無用的安慰。”
“並非如此,殿下。”蘭斯在他身後道,“殿下的期望與祝福會是我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動力。”
“而這一點,無論您是人類或者惡魔,內心的希望都不會變。”
他虔誠地單膝下跪。
“——請賜予我您的祝福。”
教堂的彩繪玻璃上,聖徒麵上無欲無求殺死惡魔;而在空曠靜謐的教堂之內,神選者正懇求著來自惡魔的祝福。
“……我知道了。”路加道。
他注意到了蘭斯的用詞:“無論您是人類或者惡魔”。
他欺騙蘭斯說自己受到詛咒才會偶爾魅魔化,但似乎除了最開始蘭斯還想要解除那個不存在的詛咒,最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提起了。
現在想來……或許蘭斯早就知道了魅魔化並非詛咒所為。
蘭斯知道了他是半魅魔,卻仍舊忠於他,拒絕教皇的橄欖枝,成為他的契約騎士。
如果說路加不感動,那是假的。
“我會為你祈福,如果那確實對你有幫助。”路加鄭重地凝視蘭斯,“從此往後,我們風雨同舟。”
他望向王宮的方向,仿佛穿越層層鐵欄與石壁,看到了那張由鐵與血打造,由金銀珠寶鑲嵌的王座。
“我終將會坐在那裡。”路加目光灼灼,“無論我是什麼。”
就算他是惡魔又如何?
他有他的親人、朋友、忠誠的下屬,他還有蘭斯洛特。
“如您所願,殿下。”
蘭斯許下誓言。
*
授劍式在整個國都地位最高的王公貴族和教皇主教的注目下舉行。
蘭斯穿上了由路加整夜祝福過的鎧甲,鎧甲銀光嶄然,行動時發出噌然之音。
他的俊美讓所有貴女為之側目,所有貴族為之欽羨。
他鏗鏘走過漫長的紅毯,走向長殿儘頭的小王子。
紅毯兩邊的貴族傳來竊竊私語之聲。
“老公爵的兒子……不愧……忍辱負重……”
“光有一副花架子,這儀式簡直荒謬。”也有人說,“小王子為了搶奪他竟然用了這麼一招,讓一個從未碰過劍的奴隸當契約騎士。”
另一個人戳穿他:“你在嫉妒蘭斯洛特。聽說你昨晚醉酒瘋言,可聲稱要做小王子殿下的契約騎士呢。”
那一圈年輕的貴族騎士都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第一個騎士惱羞成怒:“笑什麼笑,誰不想當王子殿下的契約騎士?!”
另一個揶揄他:“是呢,當了小王子殿下的契約騎士,殿下肯定天天保護你,不讓你受一點傷!”
又是一陣年輕的笑聲。
那天的決鬥他們都在場,無不為路加的敏捷和英勇而折服。
相比於一事無成的大王子,驚才絕豔的小王子才是年輕貴族們心中的楷模與領袖。
至於老頭子們看不起小王子的出身?看不起同性|戀?得了吧,他們才不吃那一套。
他們可以為了臟血的王者獻出心臟,至於為了絕世的美人獻出屁|股……也不是不可以。
殿上路加頓了一下長劍,所有聲音都停下了。
落針可聞的正殿中,路加手持長劍,居高臨下地審視他的騎士。
他還從未見過蘭斯穿鎧甲。
英俊、挺拔,銀發高豎腦後,不必再收斂鋒芒,綠眸鋒銳而專注,仿佛即刻便要奔赴戰場。
一名真正的聖騎士。
路加不由想,在書中蘭斯洛特帶領騎士踏破暴君的宮門,持劍走向王座上的暴君時,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
說不定就是這柄劍鋒,曾對準了暴君的喉頸。
路加眼中露出興味的光芒。
征服一名強大的騎士,可比征服一名奴仆要有趣多了。
他以長劍劍背在蘭斯肩頭敲擊三下,停下時故意側過長劍,將劍鋒對著蘭斯的頸項。
蘭斯紋絲不動,以脆弱的頸側對著鋒刃,念出了契約騎士的誓詞。
“我發誓善待弱者,我發誓勇敢地對抗□□。我發誓抗擊一切錯誤,我發誓為手無寸鐵的人戰鬥……我發誓,對所愛至死不渝。”*
他清朗中正的聲音回蕩在正殿之中。
之後輪到路加為契約騎士贈予箴言諫句。
昨晚背誦過的箴言在他腦海中轉了一圈,路加忽然覺得那些詞句冗長乏味。
他張了張口,勾起一個漂亮的笑。
“——你是我的。”
箴言結束。
路加唇邊帶笑,挑釁地睨了一眼教皇。
從教皇眼皮子底下搶人,他成功了。
教皇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樣,但從那微微眯縫起的眼縫中,路加捕捉到了憤怒和不屑的目光。
王子那一笑仿佛攝魂奪魄,全場靜默,半晌才從那極富霸道占有欲的短短一句箴言中醒神。
人群中有貴族少女暈了過去。
年輕騎士拍了拍他心碎的同伴,安撫道:“嗨,你是真的沒機會了,你長得屁|股再好看也沒用,沒想到我妹妹說的是真的……”
那個暈過去被抬出去的貴女確實病症奇怪,竟是情緒過於激蕩、鼻前流血才暈倒的。
路加掃視了一圈王公大臣,將所有人的神色儘收眼底,最後收回劍鋒,插|入鞘中,將劍遞給蘭斯。
雙手接劍之後,蘭斯親吻了他的手指。
契約騎士的受封禮,就在各種心思的交鋒之中完成了。
*
蘭斯雖然免除了奴隸身份,卻沒有姓氏和家族,照例仍是和小王子一起住。
“他們說,要為契約騎士準備和主人同等的臥室。”路加靠在馬車的軟枕裡,單手撐著頭。
“不必了,殿下。”蘭斯笑道,“我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一切吃穿用度照常便可,我依舊和原來一樣服侍您。”
“算你懂事。”路加滿意地挑眉,“不過供一名貴族的吃穿用度我還是供得起的——你原來那身衣服太硌手了。”
“謹遵殿下的意願。”蘭斯道。
路加懶洋洋地歪在軟枕堆裡。
離開王子府邸去聖鴻林夏宮的時候,他身邊有妹妹,有夏佐,有熟識的仆人,倒不覺得孤獨。
這幾日在外遭逢驚變,風餐露宿,竟有些想念他的臥室了。
這大概就是家的感覺吧。路加心中溫暖。
……奇怪的是,他穿越前從未感受過的親情、友情和家,穿越不過兩三個月,便全部體會到了。
就好像這裡才是他真正屬於的地方一樣。
王子府裡的那些人早就知道了他安然無恙的消息,阿芙拉傳口信給他,說她在緊急為安其羅治療手臂,而赫卡莊園裡的其他孩子也將會被引到府邸裡落腳。
其實路加本還擔心黑暗神殿與赫卡莊園連在一起,教廷會找出什麼證據。
但據說那裡坍塌後和普通的光明神小教堂沒有任何差彆,有關“聖餐”的痕跡,也被那些聰明的少年們毀得一乾二淨。
意外的是,歐西裡斯的善後工作做得很好,沒有給路加的惡魔身份暴露帶來風險。
這讓路加不由懷疑,歐西裡斯真如蘭斯所言,完完全全消失了嗎?
他那時候昏過去了,畢竟沒有親眼看到歐西裡斯燒作灰燼的一幕。
懷揣著對歐西裡斯的疑慮和對家的思念,路加漸漸睡了過去。
蘭斯放輕了呼吸,沒有打擾他。
馬車停靠在王子府邸的時候,路加睡得香甜,臉上帶著純真的笑,像個熟睡的嬰孩。
蘭斯向拉開車門的仆從比了“噓”的手勢,然後輕柔地攬住路加的後頸與膝彎,將他緩緩抱了起來。
路加不自覺向他懷裡蹭了蹭臉。
蘭斯心中微熱。
他不由想起此前在赫卡莊園的時候——殿下身體虛弱卻仍保留著警惕,他還未及觸碰,便被殿下嗬止。
而現在的殿下很熟悉他的氣息,已經能非常信任地臥靠在他臂彎間安眠了。
蘭斯初時還擔心騎士的鎧甲太過冷硬,或者鎧甲發出的聲音會吵醒殿下。
但路加睡得非常沉酣。
於是王子府邸的仆人們在盼望殿下平安歸來的兩天兩夜之後,便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