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甘之如飴(1 / 2)

“你這是餓了。”路加從掛在馬後的布囊中取出一塊麩皮麵包,“來,吃。”

這是他在進城前和農莊的夫婦買來的,這種麵包已經是他們能提供的最好的夥食。

麩皮麵包又被稱為“黑麵包”,是平民日常生活中唯一的主食。希裡安咬了一口,口感又硬又酸,落進肚子裡,化作一團充實的火焰。

麵包代替小男孩的內臟,承受了不斷被吞噬的痛感。

這是蘭斯第一次嘗到食物的味道——殿下給他的味道。

不知是希裡安的身體還是蘭斯的意識,小男孩黝黑的大眼睛裡冒不斷滾出淚珠。

“好吃。”他睜著眼睛,眼淚不斷滾進黑麵包裡,“謝謝殿下。”

路加一怔。

他沒想到這麼低劣難以下咽的食物,會讓小男孩感動出淚水。

路加趕路的時候也要吃黑麵包充饑,他連咽下去都非常困難,是蘭斯為他四處討來奶酪和醃肉,就著牛奶一起吃才勉強能吃。

他有些慌亂地在布囊裡翻找:“這裡應該還有剩餘……你等等,慢點吃,不要噎到。”

他在布囊的角落裡發現一小塊奶酪和兩片醃肉。

他從前看都不看一眼的劣質奶酪和醃肉,現在被他如數家珍般地捧出來,遞給小男孩。

希裡安每種隻品嘗了一小塊,就搖了搖頭。

“我吃飽了,殿下,剩下的留給您吃吧。”

“我們可以沿路再買,沒什麼可節省的。”路加傲慢地挑眉,“再說了,我可是王子,什麼珍饈吃不到?這種東西根本入不了我眼。”

蘭斯卻知道,他們日夜兼程的趕路,根本沒有時間接受領主的宴請。這點輔食是他們沿路以來唯一能入口的東西了。

他還記得殿下餓狠了時狼吞虎咽、吃得連連嗆咳的表情。

殿下向他撒了謊。

不過他喜歡這個溫暖的謊言。

“謝謝殿下。”他嘴角帶著麵包渣,真心實意地揚起一個笑。

路加的臉掩在麵具之後,從希裡安的視角,蘭斯看不到他的表情。於是他用了一點聖力,從銀發聖騎士的視角透視麵具,看到了路加的臉。

殿下還是第一次和這麼小的普通孩子相處,臉上帶著一點小心翼翼,一點小小的緊張,還有因為自己的溫柔嗬護得到回饋而露出的笑意。

蘭斯的心臟像住進了一隻小鳥。

他的感情影響了希裡安的身體,小男孩的心臟也開始砰砰直跳,速度超出了人的限度……胸悶氣短,差點昏厥。

蘭斯連忙控製住自己的感情。

人類都身體真脆弱,他想。竟連過分一點的感情都承受不住。

但他就是攀在希裡安的身體裡,不舍得離開。

於是小男孩就這麼儘力克製自己的情緒,坐在路加懷裡,小口小口嚼咽著殿下給他的珍貴食物,繼續向爾曆城進發。

吃飽之後,他渾身上下都暖融融的,意識卻越來越昏沉,不可控製的睡意席卷而來。

蘭斯勉強睜開眼睛,視野還是一點點變得昏暗。

不行,他還想多感受一點,感受靠在殿下懷裡的溫暖。

路加望著身前希裡安一點、一點的頭,心中暗笑,將他攬得更緊了些。

“放心睡吧,我抱著你,不會讓你掉下馬。”

小男孩的身體徹底堅持不住,昏睡過去。

同一時間,蘭斯剝離的部分神識重新回到他自己體內。

之前黏連在希裡安身上時感受到的那些欲望的折磨,都隨之歸於沉寂。

他又回到了自己這具身體裡——依舊沒有痛覺,不知冷暖。

普通人類的感覺原來是那樣的,蘭斯想。

如果受傷就會疼痛,如果餓了就會產生食欲,如果困了就會渴睡。即便用儘全身力氣,也無法阻擋欲望對身體的掌控。

他像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黑暗洞穴的鼴鼠,向外界試探著踏出一腳,被過分刺目的陽光和冰冷暴戾的風雨所驚,退回到洞穴中,心有餘悸。

——但還是無比貪戀著外麵的光彩。

在接下來的路上,隻要希裡安的身體醒過來,蘭斯就霸道的附身其上,獨占殿下的全部注意力。

希裡安本人對此頗有微詞,都被他無視了。

於是路加也發現,希裡安比最開始安靜了許多,又軟又乖,像是一隻剛斷奶的小狗崽。

就這樣行了半日,他們在傍晚抵達了爾曆城。

*

在到達爾曆城之前,路加有過很多預想:蜂擁的民眾、肆虐的瘟疫、混亂不堪的秩序。

——但真實情況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風雪中的爾曆城雖然提不上井然有序,但也並非他所想象的人間煉獄。

街道蕭索,偶爾有人裹著厚皮襖行色匆匆的快步走過,在雪地裡留下一串孤獨的腳印。

問了人才知道,那些從附近村落和城市湧來的難民都分彆住進了領主和鄉紳的城堡和宅邸裡,染了瘟疫的人則住進了修道院和教堂。

這都是領主塞西爾伯爵夫婦的功勞。

“塞西爾領主夫婦住在什麼地方?”路加提著心臟問。

“他們穿梭在整個城市裡安排流民,行蹤不定,但夜晚他們一般會去聖馬丁修道院落腳。”

聽到“聖馬丁修道院”的時候,蘭斯的神情有一絲異樣。

路加察覺到了他的表情變化,問道:“那座修道院有什麼不妥嗎?”

蘭斯道:“殿下,我就在聖馬丁修道院裡長大。”

路加微微睜大眼睛。

他隻知道在自己從斷頭台救下蘭斯之後,幼年的蘭斯被送到了一所修道院管教,但他不知道蘭斯所生活的修道院就在北方,就在爾曆城。

“你怎麼不早說?”路加驚喜道,“這就好辦多了,故地重遊,你能做我的向導。”

蘭斯微笑沉默。

“這麼說,爾曆城也算是你的第二故土了。”路加試探著問道:“看到故土滿目瘡痍,你……不會覺得傷心嗎?”

“不會,殿下。”蘭斯如實道,“我從來沒有走出過聖馬丁修道院。而且外麵的人也並不歡迎我。”

輪到路加沉默。

拋開本性不談,蘭斯幼年親眼目睹親族慘死,又住在與世隔絕的修道院中,從不與外人接觸。修女們聽聞他是罪臣之子,恐怕也不會給對他多麼和善。

蘭斯從來沒有被他人愛過。

那麼他不愛世人,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該死。”路加不由罵了一聲。

“發生了什麼?殿下。”蘭斯緊張地觀察他,以為他身體有什麼不妥。

路加懊悔道:“我在想,如果當年我再多求求情,直接把你留在身邊服侍該多好。”

蘭斯笑了:“那恐怕很難做到,殿下。”

畢竟溫士頓老公爵名義上是以刺殺國王的罪名被誅殺的,他唯一的兒子活下來便殊為不易,怎麼可能還留在聖都這種政治中心。

路加敲了敲自己的麵具腦殼,氣惱道:“總比現在的局麵更容易!”

“我當然也很希望,能從那時起就留在殿下身邊,與殿下為伴。”蘭斯淡淡笑了,“但是現在也還來得及。”

路加腦海中靈光一現。

現在也還來得及——如果有人能讓蘭斯體會到愛的話。

路加冥思苦想該怎麼做,然後忽然發覺,他自己也不知道“愛”到底是什麼東西。

提到這個詞的時候,他第一個想起來的竟然是成年之夜裡那滿室的畫像,還有醉中朦朧的視線下……蘭斯熾烈的眼神。

路加麵具後的臉頰一點點蒸紅。

他暗罵北風太冷,吹得他臉都開始漲紅發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