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1 / 2)

永年縣。

時間剛進十一月,天就驟然冷了下來。

永年雖屬於雁雲州,但和其他幾個郡縣不同,到處是山,村民都住山頭上,那氣溫就降得快些。

至於為啥住山頭,不住山腳或者山坳裡,也是老祖宗一輩輩留下來的經驗,山頭上安生,山下不安生。

如果葉崢在這裡,就可以解答他們的疑惑,永年所處位置多崇山峻嶺,地質活動頻繁,那土壤層又薄,下雨下的急了就有可能導致泥石流或者塌方或者山上落石,永年百姓的老祖宗肯定是受過害,才會留下房子要建山上的經驗。

村尾,毛家阿婆年紀大覺少,天還沒亮就從床上爬起來,穿好滿是補丁的破棉衣開始忙裡忙外。

先澆了菜園子裡的地,又喂過家裡唯一一隻雞,接著坐到廚房灶坑後頭,點火熬起粥來。

毛阿婆熬粥並不像彆家似的利落塞柴,而是瞅著灶坑燃火,一旦鍋子裡咕嚕咕嚕開始滾開冒泡,馬上抽了柴轉小火慢燉,再時不時瞅著快滅了再加一根柴火進去。

有過受窮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並非是做活仔細,就是為了省幾根柴火罷了,隻要時間足夠長,幾根柴火也能熬出一鍋粥來,而時間對這裡的人來說是不值錢的。

毛阿婆家裡勞力少,她老伴去得早,靠自己田裡乾活又一把屎一把尿,點燈熬油似的苦熬著帶大了唯一的兒子,兒子前年娶了媳婦,媳婦也是個苦命人,不久前給她家生了個大胖小子,如今正在月子裡頭吹不得風。

毛阿婆心裡頭高興,縱一天歇不了幾個時辰,從早到晚忙活還是高興,就使死了也樂意。

那苞米攙著點麥仁糙米的雜糧粥在鍋子裡煨了一個多時辰,瞧著是軟爛了,不用揭開蓋子就傳出陣陣糧香,令人垂涎欲滴。

瞧著粥成了,毛阿婆手腳利落滅掉火防止浪費多一寸柴火,先快著手腳把鍋裡粥一滴不剩打撈出來,連鍋邊也刮得乾乾淨淨,又往鍋裡添瓢水,把糊在鍋沿和底上濃濃的漿糊刮在水裡,確保不浪費一滴。

雜糧粥盛一個碗,刮鍋水又盛一個碗,接著毛阿婆用竹鉗在灰堆裡扒出幾個灰撲撲的土豆,仍舊擱在木托盤上。

做完這些,瞧著天色亮起來,兒子媳婦房裡有了點動靜,毛阿婆端起木托盤,搖搖晃晃走出廚房,她年輕時候有一年冬天沒吃的,冒著寒冷刺骨到水裡抓魚摸蝦,凍壞了腿,老了那毛病泛上來,走路就不利索。

毛家男人毛土根推開門出去撒尿,叫了一聲娘。

毛阿婆嗔道:“月子裡的女人禁不得冷風,彆傻愣愣開著門凍著你媳婦兒子。”

毛土根摸摸腦袋,說知道了娘,把毛阿婆讓進屋裡,房門關好確保一絲冷風吹不進去這才往屋後走去撒尿。

毛阿婆媳婦梅娘正斜靠在床沿上喂兒子喝奶。

等喂飽了兒子,毛阿婆就伸手來接:“梅娘你先吃朝食,豬娃讓我來抱。”

毛阿婆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家裡能養上一口大肥豬,過年能和那富戶似的宰了吃肉,還能賣肉補貼家裡,但忙忙碌碌一輩子,如今連孫子都有了,這個小小的願望還沒能達成。

兒子土根知道老娘的心結,等兒子生下來就和媳婦兩個商議過,給兒子取了小名豬娃,娘一輩子不容易,也算是圓個念想。

全家人都沒覺得叫個豬娃有啥的,一則賤名是好養活,再說這年頭豬可不賤,豬娃胖乎乎白嫩嫩多喜氣啊,那富戶家裡養的豬,日日有的吃,比他們窮苦人家的人吃得還好呢。

毛阿婆抱著豬娃屋子裡轉悠了兩圈就覺得腿腳有點支撐不住了,正好土根從外頭撒尿回來,從娘手裡接過豬娃抱在懷裡,毛阿婆順勢就在床沿上坐了。

支起床桌,那熬得濃濃的雜糧粥先推給媳婦,自己和兒子分那碗洗鍋水,又把土豆分了,媳婦跟前分一個,媳婦吃得飽,豬娃喝媳婦的奶才長得好。

兒子跟前分三個,兒子是頂梁柱壯勞力,要乾重活的,不能虧了身子。

剩下一個最小最乾巴的土豆分給自己,老婆子一個了,又乾不動重活,吃得多了也是浪費,不如讓年輕人多吃一口。

土根瞧了有點無奈:“娘,村裡家家戶戶都分了土豆種,等這茬土豆長起來咱家就有的吃再也不會餓肚子了,你也不要老在自己頭上省,虧著您老身子我和梅娘我們兩個也吃不踏實。”

梅娘也跟著點頭:“土根說得對,娘,下次多煮兩個土豆吧,您不能虧了身子,豬娃以後還要阿奶陪著帶著的。”

毛阿婆原本是要衝兒子的:才分了兩百斤土豆你就狂了把糧食不當糧食要可勁兒造了。

但兒媳一開口又帶上孫子,說豬娃要阿奶帶著,毛阿婆就不好說了,千萬個心疼豬娃,可不舍得帶上豬娃說不好聽話。

最後還是歎了口氣:“咱家雖然庫裡有兩百斤土豆,還有五十斤雜糧,還養了一隻雞,比先前打打饑荒的光景要好了,可那土豆種在地裡還沒個影兒,娘這心裡頭是慌啊,和田地打了一輩子交道從沒見過這個種法的,也不見下種子,把那土豆塊塊切了就種土裡,你說說真能種出來?萬一要種不出來豈不都好好的糧食都爛在土裡頭了?那可真叫個糟蹋東西,要我說還不如留著那一百斤,省省吃也能過個好年了。”

土根心裡也沒底,但這時候他不能虛,得勸著娘寬心:“村長說縣令給打過包票的,隻要嚴格按照規定種下去,一定能成!聽說這些土豆可是縣令從雁雲城帶回來的,那是知州大人給的方子,種下去三個月,收了足足有八萬斤呢!”

這話其實一家三口早就車軲轆說過感歎過,但這時再說起來,那互相神情還是驚:八萬斤糧食啊,八萬啊!,坐著吃躺著吃,得吃到哪輩子才吃得完呢?

還有知州,知州是多大個官啊,村裡人心裡都沒概念,村長就是頂大的官了,縣令更是那看不著摸不著人物,嘴裡說出縣令兩個詞都覺得威儀,知州,那太遙遠了,和說天上神仙似的,事跡說出來也像神仙,尤其那土豆的產量,若不是神仙施法,切成小塊的土豆埋到土裡還能活,還能長成一整顆土豆來?下頭能結四五六七八個拳頭大的土豆?

神跡,必然是神跡。

聽人傳得沸沸揚揚,那結了最多果子的土豆,小小一顆□□,下頭長了十二個呢!

要說那樹上結滿了果子,咋不說樹大根深枝子也多呢!可這小小一株土豆,還沒人手臂長,怎就能結那麼多了,可不是仙法咋的。

梅娘到底把自己跟前的那個土豆硬分了一半給毛阿婆吃。

一家人吃著東西,說起土豆,又說起村長,梅娘忽然就想起件事,問男人:“今年說了去哪裡做工了嗎,怎麼我瞧著村裡沒動靜呢?”

往年十月底村長就通知村裡就集合,梅娘也替男人收拾了包袱去服徭役。

去年他們村分到的是修城牆,拉到那老遠地方,和其他村壯丁一塊挖山搬石頭,沒有工錢,一天就管早晚兩頓飯,吃得也不成,早晚兩頓都是野菜燉雜糧糊糊,每天吃不飽不說還要乾繁重活計,巡查的差役惡形惡狀,瞧見誰歇著就一鞭抽上去,等雪夜裡男人回來,整個人都叫使喚得變了形,把梅娘和毛阿婆心疼得要死。

毛土根卻說他們這隊人還是好的,聽說臨縣哪個村分到的是清渠,天上下著雪,地上人就往泡溝渠裡,全身長滿凍瘡,還死了兩個。

服徭役死了,官府是不賠錢的,聽說縣令開口說撫恤給二十個銅板。

活生生一個青壯啊,那命就值二十個銅板!

讓人一家老小可怎麼活?

可也沒辦法,每戶出一個青壯服徭役那是定死了的規矩,除非肯花了銀子以銀代徭,不然必須得去,不去的話官差把人枷了下大獄,關夠了時間放出來,加倍去。

毛土根也覺著奇怪:“昨天我碰見大牛他們也說,奇怪了,村長也沒來通知。”

毛阿婆說:“那不通知是不是就不用去了,不去也好,就歇著。”

毛土根和媳婦都覺得沒這樣好事兒,從古以來都沒聽見過不用服徭役的,興許今年是遲了吧。

一家人正吃著說著呢,村長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屋裡有人沒,毛家的在不在,土根小子在不在?”

屋裡三人對視一眼。

土根三兩口喝完洗鍋水跳起來去開門:“在,村長伯,在呢!”

村長在屋外瞧了一眼,屋裡有坐月子媳婦他也沒進來,見著土根就開門見山:“沒彆的事,就是上頭通知下來了,今年俺們村分到修路,和隔壁幾個村一塊,集合時間是明天早上,村口大磨盤下集合,會有差爺過來帶,你收拾收拾彆誤了時辰。”

修路啊!也是個苦差事。

土根點點頭:“知道了村長,不會誤的。”

村長嘬了口煙:“知道就成,我還要去通知彆家,不多留了。”

土根說我送您。

村長擺手:“莫送,陪你媳婦娘說會子話吧,我自己會走。”

回到屋裡,三人半晌沒說話。

過一會土根自己說:“沒事娘,修路比下水好,去年不也是挖山麼。”

挖山最多注意著點落石,下水卻是要人性命的。

毛阿婆梅娘愁苦著臉點點頭,也隻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毛土根狠狠抱了回豬兒,就帶著毛阿婆收拾的包袱去村口了。

其實也沒帶什麼,就是吃飯的木頭碗筷,備一身衣服濕了有個替換,條件好的再帶上點吃的,沒了。

今年毛土根的包袱卻沉甸甸的滾燙燙的,裡頭塞了得有幾十個土豆,都是毛阿婆早起燒的,要不是怕路遠沉著了,恨不得再塞幾十個。

到了村口集合地,都是一個村認識熟悉的,大家夥互相看一眼肩上包袱都笑了,那包袱皮上圓溜溜鼓突起來的可不是土豆嘛,所有人都一樣!

有了土豆這個共同話題,互相間又不免問起你家種了多少畝我家又種多少斤,聽說那縣太爺種下一千斤土豆收成了足有八萬斤,俺們村又分到多少,順便展望一下自家的土豆長出來,能收成多少斤。

和前些年每回集合都繃緊了臉一臉生無可戀上刑場的情景不同,今年倒是有了點振奮的意思,畢竟那土豆已經種下去了,就在田裡,等這個徭役服完,回來等著的就是好收成,猜測著究竟能收多少呢……總比往年,服役回來一家人守著西北風挨餓挨凍強,到底是個希望。

人心裡有了希望,麵上就有熱乎氣了不那麼麻木冷著了。

兩個差役點完名,確認了人數,就說都有了,走吧。

看一眼集合的人又覺得古怪,卻沒想出來有啥古怪。

領著一群人走出幾步才反應過來,往年都是愁雲慘霧唉聲歎氣的,還有拖著沉重腳步擺爛走得越慢越好的。

差役可不能任由他們誤了時間,自然擺出一張凶狠臉,或者抽鞭子恫嚇幾個刺兒頭。

今年這些人腳步輕快,臉上瞧著也有笑模樣,互相之間說話說起的話題也是收成糧食等聽著就順耳正能量的,那差役難免也被感染,死板臉上也有了和緩的意思,既沒人鬨事,他們也不是天生的活閻王非要繃著臉抽人玩。

差役把他們帶到一處山邊,幾個村的青壯年混在一處足有百多人,發了耙子錘子框子等勞動工具,說今年挖這裡的土,挖吧。

毛土根領到一柄耙子,一聲令下之後就挖起土來。

這山是片沙山,土壤裡含沙量大,一耙子鑿進去,那帶著黃沙的土就紛紛往下落。

挖出來的土落成一堆,就有擔框的過來,把沙土擔走運去另一處,具體去哪毛土根不清楚,他是專職挖泥的那就挖,不愛瞎打聽。

挖了一會,同村的張土蛋裝著挖土樣子過來和毛土根搭訕。

“哎?土根,你覺著奇怪沒有,往年要修路,都拉著俺們走三天三夜去官道那邊挖了土就近修,今年咋走了個一天就到了?”

“在這裡挖了土運去官道多費事啊,咋不領咱去官道附近山上挖?”

毛土根也覺得有點不通,但他不愛多想事兒,說:“上頭大人自然有大人的想法,我們老老實實挖就是了,有啥好多說的。”

張土蛋不敢誤了手上動作,挖得賣力,嘴上卻說:“不成,我這人好奇心重,我得去打聽打聽。”

毛土根提醒他:“你少瞎打聽,萬一惹了差爺們不高興是你自個兒倒黴。”

張土蛋說:“我就問問,不耽誤乾活。”

說完邊挖土邊小心翼翼挪著山邊又去和另一個人搭訕了想,顯然勞動才剛開始,張土蛋身上力氣還沒處消耗。

到了下午差役給半盞茶休息的時候,毛土根呸掉嘴裡土又搓搓手準備坐下喝口水,張土蛋不知從哪尋摸過來,一屁股坐毛土根旁邊神神秘秘道:“大新聞,土根,你可知道咋回事嗎?”

張土根喝口水:“咋回事?”

“我剛故意到兩個差爺坐著休息地方的樹背後挖土,順便偷偷聽,你猜我聽到什麼了?”

毛土根:……

他覺得張土蛋的腦子不知咋長的,人家乾活遠著差爺還來不及,生怕叫尋個錯處就又打又罵的,這張土蛋就為了聽兩句故事,還自個兒往上湊。

張土蛋壓低聲音悄悄道:“我聽兩個差爺說了,這土不是運去修官道的,是要修咱村自己通出來的路!”

“咱村的路?”毛土根不信:“咱村離著這裡一天呢,咋可能在這修咱村的路。”

“哎呀你沒聽明白,這裡修的是鄰村的路,等鄰村的路修好咱就轉移去咱村附近,又修咱村的路!”

毛土根還是不信:“咱村有啥好修路的,再說咱村不是有路麼,還能修到山上去?”

“哎呀不是俺們山上,是山下那條,那路不是小嘛,就夠走個牛走個驢,最細處俺倆並排都不成,我聽差爺的意思,是要修一條馬車可以通行的路出來!”

“馬車走的路,那不成官道了嗎?俺村還能修官道?你指定是太緊張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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