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甲殼蟲。)(2 / 2)

繆斯 呂天逸 6524 字 3個月前

但那隻會使他更可口。

那幾個jì女嗤嗤地笑了,有嘲弄,也有憐愛。

可憐的小玩意。

用行話來說:一個雛兒。

“就這樣,很好,”子爵渾身躁熱地在畫布上塗抹出顏料,比起創作更像是發泄什麼,“就這樣……”

……

三枚金圖爾蘇與麵包房找回的銀幣和銅幣沉甸甸地壓在西利亞口袋裡。

子爵對他很滿意,管事的吩咐他三天後再去,不必再通過介紹人。這是好事兒,可西利亞仍舊蔫蔫的,他拖著步子、蔫頭耷腦地買了些白麵包、黃油還有一小塊奢侈的熏肉。終於能讓“弟弟”吃點兒好東西了,這個念頭多少減輕了他的屈辱感。

新烤出的白麵包蓬鬆、香軟,掰開,熱氣蒸化了奶酪,乳脂緩緩滲入麵包蜂窩狀的孔隙中。

然而道文薄唇緊閉,對抵在嘴邊的白麵包無動於衷,灰藍色眼珠空洞地鎖定西利亞的臉。

顴骨微微浮腫、眼白有血絲、眼尾紅潮未褪……因為皮膚與粘mó過度敏感,西利亞哭泣的痕跡消退緩慢。

“你……怎麼不吃?”西利亞的唇角遮掩而做作地翹起,羞慚、心虛,活像個因走投無路而瞞著丈夫mai春的可憐妻子。

這些細微的跡象使道文內心蒸騰起一些意味不明的酸妒與痛楚,它們在心口左衝右突,令道文憋漲不已,他企圖衝破昏昧的迷霧,展開思考,進行解讀……可他失敗了。

如卡住齒輪的砂礫,舊傷遏製了他的腦部活動,將他囿於混沌愚癡中,他甚至難以做出表情。

忽然,道文麵具般呆板的臉頻率詭異地抽搐起來,他似乎在拚命扯動麵部肌肉。

“你……你怎麼了?”西利亞呆怔。

道文艱難地擰起眉毛,因肌肉不協調,擰得很詭異,像不習慣操縱人臉的異魔。接著,他抬手,在西利亞泛紅的眼眶處笨拙地戳了戳,瞳孔因激動而擴張得駭人,嘴唇神經質地抽動著。

“碦……碦……”怪物般粗糲的喉音。

依稀辨認得出是“哭”的音節。

哄騙一個智力殘障者並不難,短暫的震驚過後,西利亞撒謊說他是因思念老陶藝師與家鄉而哭泣,道文直勾勾地瞪著他,簡直要用視線在他臉上挖出兩個洞。片刻後,這可憐的傻瓜接受了這一說辭,複歸呆滯,不再對外界有反應,木訥地咀嚼起白麵包和熏肉。

……

西利亞動作很快,他第二天就帶道文搬出了市場街32號,那充斥著魚腥惡臭的煉獄。

他租到一間狹小但整潔的公寓,並請來藥劑師為道文診治。這位藥劑師調配出了一種據說可作用於頭顱內部的特效療傷藥劑,藥劑價格昂貴,兩小瓶就要一枚金圖爾蘇。

不得不承認,那氣味刺鼻的玩意兒確實有用,道文喝過幾瓶後對外界的反應就顯著增加了:他會側耳追逐聲源,讓視線躲避太強的陽光,能笨拙地自己拿起麵包往嘴裡塞,偶爾還能蹦出幾個單詞……這樣下去,道文的腦袋或許真的會恢複。

藥物、有營養的食物、舒適的居所,西利亞相信這些都是道文恢複腦部功能的必要條件,而他得一直做那份畫室模特的活兒才供得起。

可新的問題來了——頭腦恢複之後呢?

這些日子,道文那雙灰藍色眼珠裡不再是一成不變的空洞與呆滯,西利亞偶爾會從中捕捉到一絲稍縱即逝的陰冷……與扭曲的暴戾。

那是舊日的道文絕不會有的眼神。

搬進這間小公寓前,西利亞撤走了鏡子以及一切能反光的東西,可他無法限製道文的手,道文摸得到自己的左臉:那粗糲、坑窪的觸感,那詭怪、虯曲的線條,那塊硬殼般扣在他左臉上的醜陋燒傷。

或許道文已經意識到自己毀容了——每當這個念頭滑過,西利亞的心臟便會絞痛得戰栗。

“呼——”他調整呼吸,試圖暫時平靜下來,他該去乾活兒了。

前陣子,子爵以他為模特繪製的油畫在貴族老爺們的小圈子裡廣受讚譽,他的主顧終於不止子爵一位了,另有幾位不甘為平庸模特所拖累的畫家向他提供了工作。他們未必個個都像子爵那麼闊綽,可西利亞迫切需要金圖爾蘇來填補藥劑師錢袋裡的黑洞,隻要有金幣拿——哪怕一枚——他也會硬著頭皮過去。

況且,也不是每個畫家都要求模特tuō衣服,有時候西利亞隻是穿著他的粗布衣服坐一下午,就有金幣拿。

西利亞俯身穿鞋,利落地係緊細皮繩綁腿。

忽然,西利亞察覺到什麼,脊骨仿佛忽然攀附了一團蠕動的陰冷濕粘之物,像綿軟的爬蟲落在身上,本能地,他抬手朝背上拍了拍。

這一拍落空了,西利亞回頭,見道文一如既往地抱膝倚牆,自正後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麵無表情。

陰冷感倏然消散,西利亞檢查地麵,一隻乾癟得不比指甲大多少的甲殼蟲正在驚惶逃竄。

西利亞舒了口氣,踩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