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海上泡沫。...)(1 / 2)

繆斯 呂天逸 6349 字 3個月前

……

仲夏,林蔭大道兩側的懸鈴木枝葉葳蕤,綠蔭深濃如墨,斑駁潑灑向蘭德伊舍街17號粉刷雪白的外牆。

這是一座漂亮的三層小樓,附帶一個大花園。

薔薇藤垂下房簷,浪蕩招搖,花園中,粉紫與靛藍的繡球簇擁著大理石噴水池,幾隻雀鳥伶俐地扒住池沿,啾鳴著,用嫩黃的短喙汲水。

年輕的男仆維爾與管家先生小步跑出花園,雙雙在馬車門旁躬身侍立。

維爾是昨天才得到上工通知的,與事先接觸過雇主的管家先生不同,他對這位斥重金租下蘭德伊舍街17號的新貴尚不了解,因此他難掩好奇,讓餘光謹慎地飄向正在邁出馬車的人——

道文·佩蘭。

近幾個月來在泰蒙王國貴族階級迅速走紅、聲名大噪的人偶師,年輕得令人羨嫉的藝術家,被引領泰蒙王國藝術風潮的波吉亞公爵賜予極高評價的幸運兒。

“那雙靈巧得宛如被繆斯親吻過的手向瓷土與高嶺土中注入了一個個嬌柔曼妙的靈魂,他讓我們得以窺見陶瓷藝術所能抵達的極致……”公爵毫不吝惜對道文的讚美,這使得道文最近創作的陶瓷人偶在各大藝術品拍賣行中成為了能令收藏家們搶破頭的緊俏貨。

男仆維爾向道文·佩蘭瞟去。

這位人偶大師的個子很高,骨架寬大,好在那絲毫沒讓他顯得蠢鈍。緊實流暢的肌肉被裹在深色正裝中,胸肌很鼓,將泛著細膩絲光的襯衫麵料繃出了淺淺的紋路……這與大眾印象中的藝術家形象並不相符。但或許這與他從事的藝術形式有關,拉胚是陶藝師的基本技能,同時也是一項相當累人的體力活兒。

傳聞中,這位人偶大師因模樣醜陋極少現身於公開場合,關於道文的臉,坊間流傳著這樣一句尖酸刻薄的俏皮話——“道文·佩蘭的臉稀爛得像個微縮的煉獄,他用臉皮囚禁了無數哀嚎的靈魂,每當他需要製造人偶,他都會從煉獄中抓起一顆靈魂揉進泥胚裡,那些活靈活現的人偶就是這麼做出來的”。

那或許是其他鬱鬱不得誌的藝術家的惡意誹謗,不過,換個角度想,這也說明道文製作的人偶確實如同灌注過靈魂一般靈動秀美,栩栩如生。維爾伺候上一位雇主時有幸跟隨其進入某個大拍賣行並目睹了道文人偶藝術的風采:那是一尊十八英寸高的陶瓷人偶,一條淒美哀婉的小人魚,露珠般嬌柔,神情令人心碎。

構成她上肢的白陶被打磨得極其細膩,分明是脆而硬的陶,卻給人以一種熟蛋白般彈軟瑩潤的觀感。尾鱗呈過渡色,由青藍漸漸轉至珍珠白——絢爛如虹彩的珍珠光澤,乍看是白,卻會隨光線不斷變化色澤。

維爾後來才知道那些鱗片是道文用極細極尖硬的金屬針一針一針在陶胚上戳刺出溝痕再進行著色的,他用青金石粉末為青鱗著色,再用磨碎至齏粉並幾經過篩的細膩珍珠粉為白鱗著色,更彆提小人魚那細軟白金發絲間點綴的各種微型珠寶、發飾,那儘是道文親手打磨而出。

最後這尊小人魚陶瓷人偶拍出了三千金圖爾蘇的恐怖價格。

維爾兩輩子也賺不來這麼多金幣,他也並不是什麼懂得藝術鑒賞的貴族老爺,可他竟……他竟莫名地覺得那尊人偶確實值得三千枚金幣。

他說不好,那種感覺太抽象了,簡而言之,他覺得製作者似乎對那尊人偶懷有極深濃的愛意,一針、一刻、一筆……那是個由熾烈的愛火燒製出的小東西,而不是爐窯。小人魚那纖細的陶瓷身體中仿佛承載著滿滿的酸楚、柔情與哀傷,可望不可即的戀人,破滅如海上泡沫。

維爾羞於承認——那太蠢了,在他看來,那可真是蠢得令人笑掉大牙——但是在第一眼看見那尊小美人魚時,他被一股濃烈而痛苦的情感衝擊得幾乎落下眼淚,險些在雇主麵前失態。

……

維爾回憶著那個帶給他極大震撼的小美人魚與那些流言蜚語,帶著幾分敬畏地瞄向道文的臉。

待到看清楚後,維爾的臉色變得狐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從右側麵看過去,道文有著鮮明的下頜線、薄而不失棱角的嘴唇、鋒利的麵部線條、璀璨如陽光的厚密金發,以及憂傷朦朧的灰藍色眼瞳,他英俊得幾乎令人懷疑他是否像塑造那些人偶一般用雕刻筆精心雕琢過自己的臉,他與坊間流傳的“醜陋”一詞壓根兒沾不上邊。

道文將正臉轉向維爾,用冷淡的頷首回應對方謙卑的問候,維爾留意到道文用帽簷與額發遮住了他左臉的部分皮膚,那使他顯得頹廢、不大整潔,而雇主的形象管理正處於一等男仆的照管範圍之內,維爾暗自記下了這一細節。

這時,另一位雇主從車廂中探出腦袋,一顆白金色的小腦袋。

維爾的另一位雇主,西利亞·佩蘭。

他們都姓佩蘭,昨天維爾聽新上任的管家說起這兩個名字時還以為這兩位新雇主是一對親兄弟什麼的,可管家先生否認了這一點,而且……他們的樣貌與氣質確實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不像是有血緣關係的樣子。

西利亞打扮得與貴族少爺彆無二致,可他的神情仍舊像隻破殼的雛鳥。他新奇、瑟縮地向外張望,一雙眼珠睜得又圓又大,亮得像兩泊水,蘭德伊舍街17號漂亮的三層小樓與花園映入其中,天光湖影般輕輕顫抖。

巨大的喜悅使西利亞渾身關節發僵,他輕盈得像個氣球,卻又同時鈍重如石像,他連步態都不靈活了,他像隻涉水的鳥兒般謹慎地行走在通往大門的白石小路上,怕自己的步子會踏碎這個夢。

——這一切真的就像個夢,他與道文生活中的巨變,它們來得可太快了,簡直太快了!

那都是從大半年前開始的,西利亞當時找到了為陶藝師打下手的工作,帶上道文一起。熟悉的環境與製陶工作使道文的智力恢複得很快,他甚至都沒再喝過藥,他說話不再磕絆,各種能力、知識、記憶,漸漸都恢複至受傷之前,唯一沒能恢複的是他的性情,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看人時眼神常常顯得陰冷暴戾……西利亞以為那是燒傷的問題,他小心翼翼地試著就此事開導、安撫道文,可那沒有任何效果。

在那家店裡做了一陣子千篇一律的聖像之後,幾乎是循著本能的,道文又開始在閒暇時擺弄他最擅長的陶偶。店主對那些精巧美麗的人偶讚賞有加,起初他僅僅是試著把它們擺在櫥櫃裡寄賣,將賣得的銅板與銀幣交給道文,就像做善事。後來,店主漸漸意識到這其中存在著更大的機遇,他提供更優良的材料,說服道文製作出完成度更高、更精細,造價也更昂貴的人偶,並輾轉打通一些渠道使道文的作品進入藝術品拍賣行,作為提供渠道的報酬,他會抽取一部分傭金。起初道文的作品隻能進入一些小型的拍賣行,成交價格最高不過幾十枚金幣,可沒過多久,那些令人驚豔的作品便進入了貴族階級的視野……

西利亞與道文的那段日子簡直被各種好消息塞滿了,像是公正的神靈對他們此前遭受的種種噩運做出了補償,一切都順利都令人不敢想象。道文死死抓住了這個能夠改變他與西利亞命運的機會,在藝術品拍賣行嶄露頭角的那幾個月來,他沒日沒夜地做陶,除去做陶他幾乎什麼都不乾,他雙眼血紅,發絲蓬亂,胡子拉碴,因嚴重勞損導致十指腫脹得像胡蘿卜,可他仍然連吃睡都守著陶窯。

他的腦子逐漸清醒了,他認識到一個樸素且實用的道理——

賺不到金幣,他就無法保護西利亞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