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蝕(二)(病室。)(1 / 2)

繆斯 呂天逸 7083 字 3個月前

見男人狀態不對勁,安吉洛走上前,撥弄他的眼瞼觀察瞳孔――病理性擴張,相當嚴重。

男人“呼哧呼哧”地、劇烈而短促地抽氣,像條餓紅了眼的野狗嗅到一塊鮮肉。

安吉洛不覺得病室裡有什麼值得聞的,空氣中隻有來蘇水的氣味,他壓根兒沒往“對方正在如饑似渴地嗅聞某物”上去想。他擔心男人過度呼吸會引發抽搐,遂湊上前去,溫和道:“十一號,放輕鬆,是我。”

男人喉部鈍挫傷嚴重,累及聲帶,吐字含混,同時手骨斷折不能書寫,因此無人知曉他姓甚名誰,安吉洛索性用病房編號“十一號”稱呼他,對方對這個新名字似乎還算滿意。

“放慢你的呼吸頻率,我明白你很痛苦,”安吉洛輕拍十一號胸口,他生就一雙適合執手術刀的手,十指修長,因關節靈巧而給人以柔軟感,“可是你需要嘗試控製自己……”

他的安撫起到了反效果。

十一號變得愈發激動,息加劇,分泌過度旺盛的涎水溢出口角。

他的眸光並不愚癡,他隻是狂亂、瘋癲……比起智力,更像是精神問題,或是狂犬病引發的躁狂症狀。

安吉洛拿他沒法子,默默縮回手。

他還年輕,從醫學院畢業不到一年,缺乏看護狂犬病患的經驗,因此他決定少招惹這人,他抿嚴嘴唇,埋頭解十一號身上的舊繃帶。

沾染著血汙與藥漬的繃帶下方,是十幾處駭人的撕裂傷,輕微的擦傷和淤傷則多得數不過來。

其中最嚴重的一道傷像是由棕熊之類的猛獸造成,十一號的右側鎖骨從中折斷,皮肉翻卷,傷口沿伸至左側髂骨,若是傷得再深一點恐怕他連腸子都要淌出來。半個月前某位巡夜的“潔淨者”從荒草叢中撿回他時他幾乎是個死人。

他被活著送到醫院,這是個奇跡,而人們不認為奇跡會接二連三地發生。克希馬在醫療棚角落給他找了一床鋪蓋,讓他躺在那兒苟延殘喘――克希馬不打算為這男人治療。這倒不能埋怨克希馬鐵石心腸,這種必死無疑的傷勢任誰也治不了,他不想白費工夫。但無論如何,在醫療棚裡過世總比倒斃街頭多幾分體麵,而且會有修士為他做臨終的禱告――在克希馬看來,這就算死得不賴了。

安吉洛記得那夜。

男人血肉模糊,直挺挺地躺在靠牆的褥墊上,蚊蠅放肆盤旋,視他為死屍。

瀕死之際,男人容色毫無畏怖,唇角繃直的線條與眼神竟透出幾分冷傲意味,像條悍不畏死的狼。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動彈的部位,也就是那枚左眼,在昏冥中隱隱泛著微光,猶如一顆被暗河打磨光亮的黑石。

安吉洛扶正鳥嘴麵具,提著醫療箱,像隻漆黑、纖細的小烏鴉般落在男人身側,悄無聲息。

男人左眼一轉,眸光冰簇般刺向他。

透過玻璃目鏡,安吉洛仔細檢視起男人的傷勢。

“唔,這個傷……”片刻後,安吉洛開始慶幸有鳥嘴麵具遮擋自己訝異到不禮貌的表情――他簡直想不通男人此時為何還能活著,這些傷足夠普通人反複死亡十次了,“……這個傷沒那麼糟,彆害怕,我會幫你做些處理。”

這些傷其實糟爛得讓安吉洛無從下手,可安吉洛總不能任由這男人在咽氣前就肚腹大開,成為蚊蠅產卵的溫床……況且,這人的生命力如此頑強,不能不給他一個求生的機會。於是,安吉洛凝聚起十二萬分的專注與謹慎,為男人清理起那些複雜脆弱的創口。

男人起初相當抗拒,調集起僅存的一點兒力氣躲避安吉洛的黑皮手套,他用左眼瞪視安吉洛,視線冰冷凶悍,像頭提防人類的野獸。

直到安吉洛褪下手套,用酒精清洗手部,並從醫藥箱裡撚起縫合針與一股羊腸線……

牛乳般暖白的皮膚緊緊裹住他清俊的掌骨,酒精水光閃爍,迅速蒸發,帶著安吉洛手部汗液的味道,散入空氣……

那些味道微粒分布得過於稀疏,普通人的鼻子無法辨識,因此會覺得安吉洛的汗液像清水一樣沒有味道。

男人忽然輕輕吸了吸鼻子。

在煉獄般惡臭的醫療棚裡,這和慢性自殺也差不離了……

可他盯著安吉洛luo露汗濕的手,鼻翼翕動由慢轉快,最後,他簡直是在貪婪地嗅個沒完,像是聞到了什麼稀世異香。

安吉洛聚精會神,縫線縫得滿頭大汗,沒察覺到男人的異樣,他隻知道對方正在漸漸放鬆下來,沒那麼抗拒了。

處理好傷口後,安吉洛逮住一名路過的治安官彙報情況。

疫病襲卷王都,秩序混亂,治安官人手緊缺,那名頭戴警帽的臨時治安官長得瘦弱蒼白,微凸的圓眼珠使他像隻受驚的貓頭鷹。他被安吉洛拽進醫療棚,乾嘔得直泛淚花,他含糊且飛快地表示他會調查這起野獸傷人事件――大概是野獸,旋即便頭也不回地躥了出去。

……

翌日,傍晚。

仍舊是安吉洛在醫療棚值夜。

邁入昏暗潮熱的醫療棚時,他的視線第一時間轉向右側牆角――那男人也正在用漆黑的左眼凝視他,不,不止如此,安吉洛有種錯覺,那男人似乎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盯著醫療棚的門,等待他出現。

還活著!安吉洛喜悅,步履驟然輕快。他蹲到男人身側,正欲解開繃帶檢查,卻發現男人下腹呈現出圓漲膨鼓的狀態。

“這是……”安吉洛焦急,趕忙去端便桶,“你多久沒排niao了?排不出嗎?還是沒人幫你?”

有修士白天在醫療棚輪值,他們會幫患者解決如廁問題,說不定那幾個無賴又偷懶了,但病患等不及的話往往會索性把便溺弄得滿身、滿褥子,安吉洛從沒見過誰會活活憋到瀕臨膀胱破裂的地步……

男人默不作聲,隻是看他,片刻後,眼珠一轉,瞟向便桶,示意他隻是需要安吉洛幫忙。

安吉洛慎之又慎地幫男人調整了一下坐姿,手臂撐起,用寬鬆的黑大褂遮住旁邊病患可能的視線,隨即……幫助他。

“下次實在沒辦法的話,可以直接……嗯……反正這些被褥可以洗。”安吉洛局促地舔了舔嘴唇,“你動不了,嗓子也不能喊人……”

男人瞥向他,薄眼皮下,幽黑眼珠冷冷一轉,就像在詰問安吉洛說的是什麼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