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星的體溫並不高, 在男生裡算是偏涼的,也格外怕冷。
但對於溫翎——自誕生之日起就生活在最深的海底、屬於水生生物的冰冷而言,第一次觸碰陸地的人類, 其無言震撼已足以彌補低溫的瑕疵。
蔣星在睡夢中眉頭緊皺, 不懂自己明明已經藏進毯子深處了,怎麼還會四肢冰涼,像是整個人都被水鬼拖到了冰窟裡。
寒意從指尖開始蔓延, 寸寸侵蝕血脈,然後如鐵索般捆縛住他四肢,將他拉入照不見一絲陽光的冰海中。
蔣星半夢半醒,隻覺得骨髓都凍得發顫。身上的羽毛枕頭此刻也像是有了千斤重,完美複刻下沉時不斷增大的海水壓強, 將肺中空氣全部擠壓剝奪。
他大口喘著氣, 想從溺水痛苦中掙脫,然而注視著他的神明是如此傲慢自我, 縱然再喜愛自己的眷屬,也會先將他關進自己的牢籠中,再慢慢安撫。
不能放棄……“神”會吞噬他的意誌。
蔣星因缺氧而無力思考, 腦中隻留下這麼一道想法。
怎麼辦, 誰能救他?
他自身後被拖拽著,海麵之上的陽光越來越暗淡,魚群遊過, 大片的氣泡將海麵遮蔽, 包裹住他的水更加冰冷。
他探出手伸向海麵,卻隻是徒勞。
海底,一雙巨大的眼睛緩緩睜開。湛藍不似海洋,倒像是無儘星河。
它注視著被自己捕獲的獵物, 眼中無悲無喜,是獨屬於高等生命注視螻蟻的冷淡傲慢。
蔣星嘴唇微動,吐出一串泡泡,沒能在水中呼喊出那個名字。
隻有那個人能救他。
溫翎半俯在蔣星麵前,靜靜看著對方的靈魂一點點被自己的力量吞噬。
青年人額角滲出了冷汗,四肢無力地掙紮著,麵色蒼白一片,唯有下唇被咬得猩紅。
突然,他開始低低呼喚:
“溫翎……溫翎……嗚,學長……”
溫翎豎瞳一縮,眸光驟然幽深。
蔣星還在叫他,“學長,救救我……”
溫翎停下侵蝕靈魂的步伐,思慮片刻,竟然將纏在青年身上的觸須也收了回來。
他用尾指輕輕把蔣星濕漉漉的亂發撥到耳後,手背擦過濡濕麵頰。
深海中毫無依憑的蔣星驟然抓住救命稻草,爆發出力氣緊緊攥住溫翎手掌,無助小貓一樣將臉頰一下下蹭過他手掌,委屈地嗚咽著:“溫翎。”
離徹底吞噬蔣星隻有一步之遙,溫翎卻放棄了。
沒有靈魂的人類軀殼雖然聽話,但那雙漂亮的眼睛裡不會再有羞澀、期待和狡黠。豐潤雙唇也不會再喊他學長亦或溫翎。
第一次,這位來自深海的偉大神明,對自己的人類名字有了歸屬感。
溫翎任由蔣星抱著他手臂,直到對方呼吸平穩下來,嘴角也有了安寧的一點笑意。
竟然這麼信任他。
可愛又愚蠢的小人類。
蔣星醒來時像是連夜跨海峽遊了兩個來回,肌肉發出瀕臨崩潰的酸痛抗議。他勉強掀開眼皮,一陣眩暈。
好半天眼睛才重新聚焦。房間的厚絲絨窗簾關得嚴絲合縫,溫翎開著台燈,半倚在他床頭看書。
這神明也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儀式感,每次看書都不忘戴上眼鏡,鬆鬆地架在鼻梁上,俊美而禁欲。
蔣星艱難地動了動手臂,他手腕上被勒出了一寸寬的一圈紅印,此時已經腫了起來,他皮膚本來就薄,這會兒被硬物輕輕一碰就要破皮。
溫翎聽到他的動靜,側首望向蔣星,玻璃片後頭的眼睛毫無悔意。
在他看來,自己能保留蔣星完整的靈魂,就已經是對這個人類的縱容了。
“八點了。”溫翎淡淡道,“你說上午帶我逛希望鎮。”
“啊。”蔣星坐起來,有個小枕頭恰好頂在頭上,被他順手抱進懷裡,“讓我再眯一會兒。”
說著他聲音漸漸微弱。下巴擱在枕頭上,眉宇間全是不得安睡的疲色。他本就看不出年齡,這麼可憐巴巴地縮著更顯小,說是高中生也有人信。
可惜溫翎心中不會有絲毫憐惜。他翻過一頁書,“五分鐘。”
“唔……”蔣星隨口答了他,也不知是否清醒。
五分鐘後,一陣寒意包裹住蔣星,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雙眸水光瑩瑩,茫然又無辜地看向罪魁禍首。
原來溫翎把空調風口對準了他。
“學長早啊。”蔣星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眼尾漫出一點淚意。他從枕頭堆上爬到溫翎身邊,懶散道,“學長在看什麼?”
他困極了,說著說著又把側臉躺在了床沿兒上,迷糊又乖順地笑著。
“《沙漠之蛇》。”溫翎淡聲道,關上書給蔣星看封皮,“進希望鎮之前買的。”
書本做工看著有些粗糙,仿蛇皮的封皮都裂開了,不過很契合內容。
“噗。”蔣星卻突然笑出了聲,“學長竟然也會被騙。”
溫翎反手敲了敲封麵,“什麼意思。”
蔣星笑過就清醒些許,又能看溫翎笑話,當即就撐起上半身湊過去,借著溫翎的手指翻開第一頁,“那個老頭是不是說這都是希望鎮的蛇?”
“嗯。”
細白指尖落在第一頁的插圖上,“你看看背景啊,這可是雨林的蛇,跟沙漠半點關係都沒有。”
溫翎順著看過去,大半視線卻落在了蔣星手指上,漫不經心地琢磨海底的珠寶哪樣最襯他。
珍珠?硨磲?珠串雖然不如陸地上的寶石耀眼,但也很適合蔣星,纖細脆弱的關節可以用小顆的彩珠,手臂額頭則可以用水滴形的藍灰馬貝。
至於咽喉,那是溫翎獨有的領地,不能有絲毫遮擋。
蔣星繼續道:“還有這個,這可是海蛇啊,怎麼可能出現在沙漠裡。”
“那老頭專門騙遊客的,油墨都好劣質。”
蔣星把臉埋到溫翎胳膊上,似乎是討厭假書的味道。
“我知道書是假的。”溫翎淡聲道,翻到最後幾頁。
蔣星:“那你還買……這是?”
“沙漠蛇神的傳說。”
溫翎道:“三百年前,逃難的異教徒來到沙漠中,遇見了一個部族。”
“他們粗魯暴虐,難以交流,一見麵就把異教徒們打斷四肢捆起來帶回聚落中心。”
“異教徒以為自己死定了,然而等待他們的卻不是鍘刀。”
“夜裡,一個身裹黑袍的人走到他們麵前,抬起手,袖口鑽出一條黑蛇。”
說到這裡,溫翎緩緩眨了下眼睛,不辨情緒,“異教徒被抓著頭發抬起來,蛇咬了他們的脖子注入毒液。”
“他們的血液開始沸騰,像受火刑一樣痛苦扭曲,然而蛇毒沒能要他們的命,反而把他們變成了更加強大的生物。”
故事到此為止,溫翎摩挲一下蔣星指尖,隨口問:“聽過嗎?”
蔣星手指柔軟,任由溫翎隨意揉捏,回憶道:“確實有聽老人說過……但就是個傳說吧?現實應該是原住民們接納了異教徒,並學習了他們的教義,在這裡建起教堂,久而久之便成了城鎮。”
“學長昨晚去的墓地旁邊就是廢棄的教堂。”
蔣星忍不住心中好奇,問:“學長能告訴我盒子裡麵到底是什麼嗎?”
溫翎道:“你真的想知道?”
臨到這時候,蔣星突然退縮了。總覺得要是答應溫翎,他會放出什麼恐怖的東西。
“如果學長不想說就……”
“我要打開這個盒子。”溫翎主動轉開話題,“希望鎮有沒有驅魔師?”
封印的力量非常獨特,也許隻有找到那人生前留下的筆記或信物才能有線索。
“驅魔師?”蔣星一怔,神色有隱藏不住的欣喜,很高興能幫上他,“以前有過!”
他咬著下唇,回憶道:“大概是我四五歲的時候,父親說有個怪人住在離這裡幾百公裡外的大峽穀邊上。現在那兒算是個挺有名的極限運動點,很多外地人來坐峽穀秋千。”
“帶我過去。”溫翎聲音平淡,半點不覺得自己有求於人就該禮貌一些。仗著蔣星對他的偏愛為所欲為。
蔣星:“好呀,對了,昨晚的事……”
溫翎突然製住蔣星下巴,用拇指按住對方下唇,有些用力地擦過上頭淺白牙印,“保守秘密,嗯?”
蔣星被他算得上逾越的動作驚呆了,怔怔地看著溫翎。好半天才垂下眼睫,小聲說:“學長……你這樣……女朋友不會生氣嗎?”
溫翎手上勁兒又大了些,“你不說,誰知道?”
蔣星的臉一下子紅了,囁嚅道:“學長怎麼是這樣的人。”
太……不負責任了。
“乖。”溫翎隨口道。
蔣星低聲道:“我知道了。”
他眨眨眼,臉頰柔柔地貼在溫翎肩頭蹭了蹭,“這是我和學長的秘密。”
明明是順從的話語,溫翎的表情卻看不出高興,反倒掐了下蔣星臉頰,冷淡道:“起來。”
【我在拳頭硬了和都是演的兩種狀態反複切換,誰懂(煙】
【我不管親親小綠茶老婆嘿嘿嘿】
蔣星伸了下胳膊,露出衣服底下一截兒白得晃眼睛的腰,道:“早上想吃點什麼?玉米餅塔可?”
溫翎沒聽過這種人類食物,“隨你。”
“好哦。”
蔣星不乾正事兒的時候動作格外慢,磨磨蹭蹭地翻了套乾淨衣服出來,“對了,那邊的路不太好走,咱們得在沙漠裡住一晚上。”
他補充道:“那邊有遊客,劫匪不敢過去,很安全。”
蔣星不好意思在溫翎麵前換衣服,但對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顯然沒有出門避諱一下的意思。
他隻好抱著衣服深一腳淺一腳躲進枕頭堆後麵,悉悉窣窣地脫下睡衣,穿上一套輕薄的登山裝。
隨著他脫下的睡衣扔到外頭,掀起的一點風又把那股隱秘香氣送入溫翎口鼻,簡直要順著鑽進腦子裡刻下印記。
溫翎不講究吃的,蔣星卻追求完美。快速洗過昨晚酒吧剩下的杯子,又在門口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這才認真轉回來給溫翎做塔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