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程的旅途顯得有些沉默。
蔣星擺弄著手機,信號不太好,微信隻能收消息,圖片都加載不出來。他還想看看星夜呢。
皮卡停在一處露營地,那裡是登山者的大本營,今天風大沒人上山,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拍照,大概百來個天南海北的遊客。
山下曠野有野馬群漫步,它們怕人,但也習慣了與人共享這片純淨土地。
蔣星想起旅遊宣傳畫冊,問:“你們也經常賽馬嗎?”
鹿啟明頷首:“昨天我那匹馬是這個區的冠軍。”
“它不是冠軍。”蔣星笑說,“你是。”
鹿啟明失笑。
“我走之前還有機會看場比賽嗎?”
鹿啟明笑容淡下去,抿唇道:“要等到新年的時候了。”
“過年嗎?還有好久。”蔣星撐著下巴望向窗外,隨口道,“也許過年再來玩一趟吧。”
鹿啟明沉默許久,突然問:“你隻剩五天假了?”
“對啊。”蔣星掰著手指,“我說要請十天,輔導員差點沒把我扔出去罰站。”
他苦著臉,“還有我教授……”
溫翎可不是好糊弄的,蔣星皺皺鼻子,琢磨給溫翎帶個什麼禮物才能讓他放過自己。
鹿啟明什麼都說不出口。可蔣星此時突然說:“說起來……我們學校附近有馬場哎。”
他看向鹿啟明,像是惡魔把誘人的金幣塞到窮鬼跟前。
【淦我懂了】
【??什麼意思】
【星星先問鹿啟明是不是很會騎馬,然後說學校旁邊有馬場,這不是明示鹿啟明可以跟他回去嗎!!】
本地的向導認識鹿啟明,上來用方言問好,鹿啟明分了煙給他。
蔣星注意到那是他自己的煙,不是蔣星給的,於是開心地眯起眼。
等鹿啟明寒暄完,回頭就看見青年頂著袍子,笑得眉眼彎彎。
他心裡發軟,也忍不住露出笑意,“怎麼了?”
“沒什麼……”蔣星靠近他,踮腳親了下他的臉頰,“就是突然想到……沒有也可以。”
鹿啟明不解。
“你自己控製一下,弄在外麵就行了。”
蔣星說完立刻跑回車上,隔著玻璃對他笑。
鹿啟明差點摔了火機。
蔣星真是……
開車過來花了大半個下午,很快天色就開始變得黯淡,外麵驚呼陣陣。
鹿啟明在搭帳篷,蔣星抱著相機跑出去,一時間忘了呼吸。
暖金色的輝光灑落在不遠處的雪山頂上,亙古不變的黑灰山脊與雪也因此明亮。
所有人都臣服於那抹神光。
蔣星拍完照,臉色憋得微紅,鹿啟明按著他後背,“呼吸。”
“嗯。”蔣星大口喘著氣,不舍得從雪峰上移開視線,喃喃道,“太美了。”
向導聳聳肩,用蹩腳的通用語說:“每年都要暈幾個,習慣了。”
極致總是曇花一現,山脊很快就再次隱沒雲間。
晚上大家帳篷前都掛了盞小燈,隨著風輕輕晃動著,照亮這片靜寂之地。
蔣星看著煮麵的鹿啟明,突然說:“我給你拍照吧。”
鹿啟明把碗遞給他,自己重新煮一份:“小心燙。”
“怎麼了?”蔣星歪歪頭,“你不喜歡拍照?”
他知道高原有許多人相信神明,認為拍照會帶走人的靈魂。
鹿啟明搖頭:“我沒穿正裝。”
蔣星噗嗤笑出來,沒想到對方在這種小細節上格外講究。
“拍嘛,又不是去照相館。”
蔣星貼著他坐下去,用肩膀拱他。
“湯要灑了。”鹿啟明無奈道,“你想拍就拍。”
蔣星抱著相機,繞著鹿啟明轉了幾圈,最終選在比他們露營地矮一腳的位置,正好能拍到火爐和帳篷後的雪山。
快門聲連響,鹿啟明身體有些僵硬。
“看我看我。”蔣星輕快道,“鹿啟明!”
鹿啟明順著呼喚抬眸,深刻的眉眼恰好在跳動火焰下半明半暗。
他是如此沉穩、冷靜,一如身後漆黑無言的山巒。
畫麵定格,蔣星:“啊,沒電了。”
好在那張照片留了下來。
鹿啟明抬抬下巴,“來吃飯,冷了。”
就是最普通的方便麵,但鹿啟明煮得很用心。卷曲麵條微微發透,但咬在齒間還帶有彈性,微辣,燙平寒風吹皺的心。
他還打了一個荷包蛋窩在麵條中央,此時已經快熟透了。
蔣星喟歎:“你真是做什麼都好吃。”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鹿衡也是。”
儘管蔣星說的是實話,但鹿啟明並不是太想在現在這種情況聽見弟弟的名字。
他收拾好碗筷,“還在降溫,進來。”
“哦。”
帳篷裡麵安靜又溫暖,小小的防風燈放在睡袋邊兒上。
蔣星剛才錯過了一個電話,上頭居然顯示撥出地是高原的中心城市。
他百思不得其解,誰會在那兒給他打電話?
……不會是俞沉或者聶雪凡打飛的過來了吧。
蔣星悚然一驚,頗感困擾。
他愛人的時候從不吝惜自己的感情,恨不得連心都剖開給出去,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前仆後繼地愛他。
因為太炙熱,太真了。
就好像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最後一個。
但蔣星就是有權隨時收回給出的一切。
之前愛得再真他也不會疼,厭倦了便抽身離開。可對彆人來說不是這樣。
連最理智的溫翎也無法接受。
明明最開始說得好好的,隻要蔣星不想談了就分手,結果誰都不願意做第一個聽話的人。
樊夜長期在外,蔣星少有見他倒也不覺得煩人。剩下幾個全在身邊,還各有各的毛病。
聶雪凡還算可愛,畢竟乖小狗有特權嘛。
鹿啟明半摟著他,把他神態動作看了一清二楚。
其實他知道蔣星是怎樣的人。
恐怖之處在於,你就算知道厄運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你唯一能做的也隻有祈禱,並且在末日到來前儘情享受。
蔣星突然說:“唔,我不該玩手機的。”
他利落地關機,在鹿啟明眼前一晃,竟然隨手扔了出去,砸得風燈搖擺。
“你……”鹿啟明微怔,“為什麼?”
“說好的嘛……”蔣星輕柔地笑著,比燈光更曖.昧,“許給你的,不能反悔吧。”
許給他的……
鹿啟明收緊手掌。
蔣星輕撫著他頭發,“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吧?”
答應過……什麼?
鹿啟明感覺自己的思維從來沒有這麼遲鈍過。就算過年時與朋友喝半瓶白酒都不如現在迷糊。
“弄得一團糟,我會把你扔出去吹風哦。”
鹿啟明嘴唇開合:“蔣星,我……”
“噓。”
蔣星食指按住鹿啟明雙唇,很快被青年咬在齒間,有點疼。
“彆咬。”蔣星笑著輕斥,“彆讓我想起彆的誰。”
鹿啟明動作一頓,眼神變得有點恐怖。
蔣星咬住舌尖,歉意一笑,毫無真心地道歉,“不好意思呀。”
青年人躺在睡袋上,指尖玩鬨地揪著身下毛皮。
他雙眼濕潤而通透,眼睫輕闔,鼻梁挺直,逆光處投下一塊淺淺的,引人探尋的陰影。下方的唇輕勾著,似笑非笑。
寺中神像常常也是如此情態。
可他不是慈悲神明。他隻會殺人奪心。
蔣星本生得柔軟又單純,像隻無辜小羊,但隻要他睜眼、他笑,就成了披著羊皮的妖鬼。
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室內,鹿啟明依然能看見他鼻梁側邊,靠近眼角的那顆小紅點。
怎麼會有人連痣都生得恰到好處。
他手指冰涼,用力箍住蔣星下頜,重重吻上去。
隻有鬼才會這樣。鹿啟明篤定。
蔣星睜開眼,透亮的黑眸像是在說話,無儘柔情都靠一點波光送與鹿啟明。
外麵狂風呼嘯,氣溫驟降至零下。蔣星咬著指尖,感受不到寒意。
鹿啟明忽然起身,從蔣星的旅行包中找出相機。
蔣星側過臉,勉強開口:“沒電了。”
他知道鹿啟明想做什麼,並為之感到驚訝。
但他顧不得阻止,也沒必要阻止。
鹿啟明很焦躁。
蔣星起身,半靠在身後枕頭上,懶聲道:“還有一台拍立得,在最底下。”
鹿啟明很快找到了那台紅白色的複古相機,焦慮地擺弄著。
蔣星:“開關在側方。”
“對,看見取景口了嗎?看過去。”
“就是這樣。”
蔣星懶洋洋地從衣服口袋裡摸出煙點上,歪著頭,對鏡頭一笑。
閃光燈一晃,哢噠輕響,吐出一張純白相紙。
“為什麼沒有?”鹿啟明拿著相紙,聲音微啞。
“過來。”蔣星勾手讓他把相紙遞過去,吸了口煙含在嘴裡。
下一秒,蔣星豎起相紙,隔著它與鹿啟明一吻。
淡色煙氣呼在相紙上。
飄雪墜湖。
蔣星在他耳邊輕笑,“這是給你的獎勵。”
鹿啟明翻過相紙,蔣星落下吻的那處開始慢慢顯色。
很快整張照片都亮了起來。但與鹿啟明認知裡的相片不一樣。
這張……隻有蔣星是全部的焦點,背景在黑暗中隻能看清輪廓。
所有的光都落在了他臉上。
“按下閃光燈的時候……”蔣星緩聲道,“相機裡的滾軸會壓碎顏料包,鏡頭內的一切都在此瞬間定格。”
“它不可改變,不能反悔。”
青年雙臂摟上鹿啟明脖頸,“就算在這裡,再拍上無數張照片。”
“它都不可複製。”
“它是屬於你的。”
蔣星聲音宛如歎息。
“至少這一瞬間,是屬於你的。”
回應他的是鹿啟明充滿攻擊性的親吻,像是要順著唇舌吞掉蔣星的心臟。
是的,無論風順著草原吹出幾萬裡。
至少這一刻,它曾拂過鹿啟明的麵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