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念念最後一個夢, 做的是噩夢。
她猝然驚醒, 睜開眼, 茫然無措地望著頭頂天花板。
“小姐, 小姐！”
“你快醒醒啊！你的新朋友, 他他已經到我們家了！”
“小姐，你不是說你一定會醒嘛，你怎麼還不醒啊。”
“小姐……”
“你小點聲，老夫人特意不讓人來打擾小姐睡覺的, 你先去乾/你的活吧。”
“是，吳嬸。”
最後一聲，小芳刻意加大了音量，惹得吳嬸又是一陣低聲數落。
蔣念念聽到門外傳來的聲音, 忽而想起什麼，立刻掀開被子，穿上拖鞋, 披頭散發地打開房門, 直衝衝往樓下跑去。
小芳和吳嬸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急喊道:“小姐, 你好歹先把外套穿上啊。”
“彆喊了, 趕緊去拿小姐外套，給她穿上。”
“噢噢好。”
蔣念念恍若未聞地往樓下跑去。
樓下客廳, 老管家領著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恭恭敬敬回話:“老夫人, 這就是那個孩子, 他叫陸時生。”
唐翠英細細打量麵前少年，第一眼瞧去，最先讓人注意到的，便是他的脊背，筆直而清瘦。
他周身上下的衣服雖然還算整潔，但顯然已洗過無數次，呈現出了灰白之色。尤其是他腳下那雙鞋，周邊儘是泥土黃。
陸時生下意識地攢緊拳頭，又緩緩鬆開，目光冷漠地對上唐翠英。
唐翠英慢慢溫和一笑，安撫說:“小陸你彆擔心，我隻是想讓你陪下我外孫女，我們沒有其他惡意的。”
老管家拍了下陸時生的肩膀，笑著提醒道:“還不快謝謝老夫人，你這是到城裡享福來了呢。”
陸時生抿了抿唇，沒有半點要開口致謝的跡象。
“小姐——”
蔣念念上氣不接下氣跑下樓，身後還有小芳抱著衣服在追她。
唐翠英和老管家聞聲望去，陸時生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
蔣念念氣喘籲籲地跑到少年跟前，等呼吸平緩後，她咧嘴一笑，輕輕拉住少年手腕，歡歡喜喜問:“外婆他們都說，你很少睡覺覺——”
“那我以後能帶你一起睡覺覺嗎？”
外婆說過，每個人做的夢都是不一樣的，像她，經常愛睡覺，所以才老是做噩夢，那如果是他的話，很少睡覺，那會不會做的就是很好很好的夢啊。
陸時生原以為對方也是想像那個老夫人一樣，想湊近些打量自己，結果猝不及防地，對方突然抓住了自己手腕，軟乎乎的熱感，令他不自覺地壓抑一顫。
“鬆手。”陸時生聲音乾啞道。
蔣念念一愣，仰頭瞧著麵前比她高大半個頭的少年，對方眼裡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她有些害怕地拿開了手。
但新朋友到來的喜悅，再想想他一個人來到她家，難免會想爸爸媽媽而鬨脾氣，這麼一想，她也就沒那麼怕了。
隻是她正要繼續說話，身後的唐翠英就臉色難看地把她拽了回去，“小芳，你先幫小姐把衣服穿上，彆冷感冒了。”
“欸，好，我這就幫小姐穿衣服。”
小芳大氣不敢出一聲，低垂著頭，手腳麻利地為蔣念念穿外套。就因為蔣念念方才那兩句話，一整個客廳的大人，全變了臉色。
等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少，陸時生不著邊際地掃了眼自己的手腕上方，通紅一條，隱隱有血外滲。他將手轉了個方向，不被人看見。
趁小芳姐姐為自己穿外套的功夫，蔣念念還是歡歡喜喜地，探出頭說:“我叫蔣念念，爸爸媽媽說是念念不忘的那個念念，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啊？”
陸時生掃她一眼，忍住手腕處傳來的痛意，平靜說道:“陸時生。”
“陸、時、生。”蔣念念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撓了撓頭，不大明白地問道:“是哪個時哪個生啊？”
隻是這一回，陸時生沒再開口回他了。
唐翠英心情複雜地打斷兩人的對話，吩咐道:“好了，吳嬸，你先帶他去他房間坐一下，還有小芳，你跟其他人去把廚房裡的菜端出來，準備吃晚飯。”
看陸時生跟吳嬸沉默地往樓上走去，蔣念念又拖住外婆，好奇不已地問道:“外婆，他為什麼不說話啊？他是不是不喜歡說話啊？還有外婆，他家住在哪裡？這次他來我們家玩，那是不是下次，我們也可以去他家玩啊？”
聽到最後一句，唐翠英正欲發脾氣，隻是一瞧見她乾乾淨淨的好奇眼神，又不由蹲下身子，放緩聲音道:“好了，這些事情，外婆也不太清楚，等小陸下來，你自己去問他好嘛？”
蔣念念乖乖點頭，“嗯，好。”
等傭人把菜端上，陸時生也恰好下樓，明顯換了一套衣服，雖然衣服褲腳有些長了，但也比他原來的衣服好上太多，整個人瞧上去清清爽爽，多了些小孩子的活力。
吳嬸解釋說:“老夫人，我這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他的衣服，就隻好把我兒子的一套舊衣服給他穿了。”
唐翠英隨意看了眼，點點頭道:“沒事，等有空的時候，你再帶他去買幾套新衣服。”
“我也要去！”蔣念念激動地舉起小手，她都好久沒出去玩過了，她也想去看彆人買衣服。
唐翠英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淡淡招呼道:“好了，小陸你也坐下來一起吃飯吧，有什麼話等我們吃完再說。”
蔣念念瞬間焉了下來，看外婆不太樂意，她也沒再說話。也不知道怎麼了，明明之前，外婆還挺高興的。
陸時生看著滿桌精致的菜，葷素皆有，安排妥當。
他以前在書裡看到過。
他慢慢拿起筷子，動作緩慢而斯文地吃起來。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蔣念念又如往常一般開始犯困，喂她喝完藥，唐翠英看向一旁同樣停下筷子的陸時生，麵色才終於緩和了些，“小陸，你也跟我們一起上來吧。”
陸時生沒問原因，隻點了點頭，隨她們一起上樓。
這一次，蔣念念躺下沒多久，便迅速睡著了，她原本的睡眠時間就久，之所以中途醒來，還是因為小芳的刻意打擾。
唐翠英坐在床頭外側，看了好一會兒後，偏頭擦了擦眼角，壓低音量道:“小陸，你跟外婆出來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陸時生點頭應下，兩人一起走出蔣念念臥室。
“小陸，念念的情況，想必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了。”但他還是不太明白，這個小姑娘的嗜睡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小陸，外婆呢，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也很有自己的想法。”打一進門起，唐翠英就瞧出了這個少年眼底的不甘與冷漠，雖然他隱藏得很好，但終究還是太過幼小。
陸時生沉默著沒說話。
“我知道，哪怕我說我們對你並沒有惡意，你也不會相信。”唐翠英話音一轉，繼續說:“這次讓你來家裡，我隻希望你能多陪陪念念，她可能很多時候都在睡覺，但隻要她醒來，她就會很想跟人說話。”
唐翠英知道的，念念不是話癆，她就是一個人睡得久了，心裡怕得很，怕自己什麼時候就睡不醒了，所以才總想著跟人說說話，找到安心感。
唐翠英繼續說:“在我們家裡，你可以不用做任何事，可以不聽任何人的吩咐，也可以拿自己當主子看，隻要你能做到一點，對念念好。”
沉默半晌，陸時生額上漸漸滲出些冷汗，壓抑著聲道:“好，我答應你。”
唐翠英本來還想提醒他彆生出其他想法，但想想他才十歲，也還隻是個孩子，便默默壓下，隻說道:“那我們現在進去吧，再陪下念念再走。”
這段時間來，由於蔣念念睡眠時間不定，唐翠英也隻好陪著她耗，年紀大了，總歸還是吃不消。這下好了，有個年紀相仿的同齡人陪，倒是讓唐翠英放心不少。
看時候有些晚了，唐翠英才讓陸時生回到客房。
回到房間，鎖上門，陸時生慢慢撩起黏在手上的袖子，被木棍抽打過的傷口，由於處理不及時，細細碎碎的木刺紮在皮膚裡麵，斷斷續續地滲血，木刺都很難尋出。
掃了眼四周，他彆無他法地走到洗漱台，打開水龍頭，咬著後牙槽，麵色平靜地將手伸到了水龍頭下。
—
翌日，蔣念念是在一片爭吵中醒來的。
“媽，你怎麼還讓那個非親非故的小男孩住念念隔壁啊，這要是傳出去，我和文平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你光顧著你的麵子，連自己的親女兒都不管了。”
“我哪有不管，我這不是工作忙嘛，公司還有一堆的事在等這我去……”
“好了好了，你快去忙工作吧，你也彆當你媽我什麼都不知道。”
走廊外重歸於靜。
“外婆，外婆你在嗎？”蔣念念朝外喊道。
唐翠英笑著推開門走進，“念念醒啦。”
蔣念念借助外婆大掌，從被窩裡探出頭來，使勁瞅向臥室門口問:“外婆，媽媽剛剛是不是也在這裡啊？我剛剛聽到媽媽說話了。”
唐翠英把她腦袋按了回去，“沒有，你媽她還沒回來呢，是你聽錯了。”
“沒有聽錯，念念記得很清楚的，媽媽說話特彆好聽。”怕外婆不信，她又補充說:“小芳姐姐和吳嬸嬸說話都沒媽媽好聽。”
吳嬸嬸是從小帶她長大的保姆，和外婆一樣，都對她很好，而且吳嬸嬸還會做好多好吃的，甜的辣的酸的鹹的，什麼都會做。她最喜歡吃吳嬸嬸做的菜了。
還有小芳姐姐，是去年來她家的，每次都會給她紮很多漂亮的小辮子，也對她很好。
所以她知道，剛剛和外婆說話的，不是吳嬸嬸，也不是小芳姐姐。
唐翠英笑容一僵，瞧著外孫女一派天真又固執的模樣，心下一歎，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笑起來說:“是回來了一下，但念念知道的，媽媽她工作忙，不能回來呆太久，所以又回公司上班了。”
蔣念念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輕聲問:“那媽媽下次什麼時候回來呢？”
她都好久沒看到媽媽了，每次媽媽回家的時候，她還在睡覺，等她醒來後，媽媽就又去上班了。
“這個……外婆也不太確定，要看你媽媽她具體每天的工作量了。”
聞言，蔣念念突然想到一個能見到媽媽的好主意，忙說道:“外婆，念念想到辦法了！”
唐翠英一愣:“什麼辦法？”
“外婆你想啊，媽媽是因為工作忙，所以才不能等念念醒來，”看外婆很認真的在聽，她十分得意說:“那等媽媽下次再回來，外婆直接喊醒我就好啦，就像昨天小芳姐姐喊念念那樣，這樣念念既可以看到媽媽，也不會害得媽媽被老板罵了。”
她記得很清楚的，外婆說過，說媽媽老板很凶，隻要媽媽想偷懶回來看她，媽媽的老板就會罵媽媽，所以媽媽隻能在老板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回家。
聽到這話，唐翠英禁不住眼角一酸，一時說不出話來。
“外婆，你說念念想的辦法是不是很好啊？”
唐翠英沒直接回答好與不好，隻笑了笑說:“你昨天還說要去跟小陸說話呢，怎麼今天一起來就把他給忘記了。”
蔣念念被這一打岔，不好意思地撓了下頭，“好像也是哦，我還有好多話沒跟他說呢。”
“那你還不快起來，人小陸比你大兩歲，可是一醒來就問我要書看了，你看看他多勤快。”
說起這事，唐翠英很是有些感慨，明明是從鄉下出來的孩子，他非但很有骨氣，還很有上進心，雖然不會刻意嘴甜去哄人開心，卻也不會小家子氣地令人反感。
聽到這話，蔣念念也不甘落後地迅速爬起來，一溜煙地穿好衣服，下了床。
趁吳嬸嬸給自己單獨做早餐的功夫，她偷偷摸摸躲在書房門口瞄了兩眼。
陽光灑落，裡頭的少年身姿筆挺的坐在座位上，許是光線原因，他的膚色，竟瞧著比昨天白上幾分，周身多了層化不去的寒意。
偷偷摸摸看了好久，對方都沒注意到自己。
想了想，她又重新跑回臥室，抓了一大把糖背在身後，放緩腳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書房門口，卻遲遲沒進去。
陸時生早在她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隻是看她沒說話，他也就權當沒看見，任她盯了好一會兒。哪曾想，不過片刻，她又來了。
“是有話要跟我說嗎？”他向她看去。
“嗯。”蔣念念點了點頭，兩手抓著糖，一直背在身後。
她本來是想請他吃糖的，因為爸爸每次帶糖回來給她，她都會很高興。但拿完糖以後，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萬一他不喜歡吃糖呢，那他還會想當她的朋友嗎。
“你進來說。”說完，陸時生不由失笑，明明這裡是她的家，偏偏讓他有了反客為主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