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2 / 2)

畢竟這是分屬兩邊的人。

當時今夜,袁鶴鳴守在外麵的時候,他看了眼跟他一起行動的人。

柳存劍就杵在這裡,一句話也不說,就好像此事跟他什麼關係也沒有,他就隻需要抱劍站著就行了。但袁鶴鳴可不行,他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人,不然他也不會以著這個出身,然後去結交一堆三教九流的人。

他站在那裡,然後莫名其妙地捅了捅柳存劍。

柳存劍沒什麼動靜,但還是下意識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袁鶴鳴沒什麼問題,他隻是憨憨地說了一句,“今天抓了幾個人?”

柳存劍沒露出那張廢話臉,多少是對得住袁鶴鳴了,“二十九個。”

袁鶴鳴點了點頭,又不說話了。

但袁鶴鳴不說話,柳存劍就有點好奇,他用劍柄捅了捅袁鶴鳴,看起來是對剛才他的動作的回報,“你想說什麼?”

他是知道袁鶴鳴有時候看著很胡來,可實際上他的腦子轉得非常靈活。

隻是袁鶴鳴這個人是真的很疲懶,凡事除非是正始帝安排,不然他壓根不會主動往上湊,這種陛下還沒有來,他卻主動開口說話的感覺,多少是有點二愣子。

除非是有什麼不得不的行為。

而這,往往是為了莫驚春。

為了這個朋友,袁鶴鳴經常做出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行為。

而任何和莫驚春有關的事情,都值得關注。

“陛下的動作,莫驚春不一定知道。”

袁鶴鳴在柳存劍的麵前用詞精準,莫要暴露出他太多的關心,雖然他會問出這句話,就已經暴露了袁鶴鳴的種種想法,“這樣瞞著他,若是以後莫驚春知道此事,那該如何?”

柳存劍篤定地說道:“他不會知道。”

他們兩人顯然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而袁鶴鳴更是清楚,他分明是個孱弱的後勤人員,卻還是被正始帝提溜過來的緣由。

陛下是在警告他。

袁鶴鳴幽幽地想到,就算如此,那又能怎麼辦呢?

誰讓最開始,他在入了翰林院的時候,交上了莫驚春這個倒黴朋友?

袁鶴鳴堅持地說道:“那他要是一個不小心,就真的知道了呢?”

柳存劍的眼神可疑地落在袁鶴鳴的身上,沉默了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一些過往的事情,眉頭緊蹙在一起。實際上,柳存劍想起的是康王……最開始,正始帝殺了康王的時候,莫驚春是不知道的。

但那一夜,他站在東府之上等候著正始帝回去。

所以,他自然也看到了渾身血淋淋的帝王。

柳存劍不知道他和陛下之間,究竟有沒有說開此事,但他覺得……莫驚春應該比他們這些外人,更加清楚陛下的脾氣。

柳存劍心平氣和地說道:“你覺得,陛下是那種可以一忍再忍的人嗎?”

袁鶴鳴誠實地搖頭,認真地說道:“如果陛下真的學會隱忍的話,那現在他和權貴宗室的關係,就不會那麼僵硬,不過……不,陛下在莫驚春的身上,還是有點跡象的。”

柳存劍裝作沒有聽到袁鶴鳴的腹誹,淡定地說道:“堵不如疏,你該明白這個道理。”而且他覺得,莫驚春也是清楚的。

一再讓正始帝壓抑,可未必會是好事。

一把傷人又傷己的利器,在它還沒有出鞘的時候,就已經天下難得的神器,可神器也能墮.落成魔具,誰也無法控製。

他們兩人還要再說話,也是為了掃走困頓的睡蟲,隻是還未等他們開口的時候,他們守著的那間院子就突然響起了瘋狂的呼救聲。

砰砰砰——

非常劇烈,非常壓抑的拍門聲。

隔著一道薄薄的木板,像是有人飛撲過來,啜泣著求救,“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知道外麵有人的對不對,我都看到了外麵的火光,快放我出去——這裡,這裡有瘋子,他娘的是個瘋子啊啊啊啊啊——”

是個男聲。

求救的話說到一半,不知道是他話裡的瘋子出現了,還是他自己嚇到了自己,這驟然響起來瘋狂的慘叫聲,隔著木板飛入了袁鶴鳴的耳中。

他的腳尖不著痕跡地動了動。

柳存劍猛地朝他看過來,眼底是深深地警告。

如果他敢妄動一步,柳存劍的劍便會出鞘。

袁鶴鳴無聲無息地張開嘴,“莫驚春不會答應。”他的聲音不是氣聲,甚至隻有嘴型,柳存劍隻能憑借著這頭頂一盞猩紅的燈籠,勉強看清楚袁鶴鳴在說什麼。

噗嗤——

他們聽到了刀劍切入肉.體的聲音。

噗嗤——噗嗤——噗嗤——

機械地,如同發泄般不斷捅下去的力道,讓人不知道究竟是屠夫在切肉,還是真真切切在殺人。這門外的兩人相持著,緊繃的氣氛伴隨著院內古怪的躁動,在詭異的重複聲消失後,柳存劍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收回了按在劍柄上的力道。

以他敏銳的耳力,自然能知道發生了什麼。

又到了什麼地步。

柳存劍:“你焉能知道,此事,是莫驚春不知道的呢?”他也學著袁鶴鳴直呼其名,不再說那些尊稱,將一切都攤開來說,“你是清楚陛下曾經的打算,那一夜的密令,就差點送到我的手中。之所以眼下你沒有看到京城血流成河,那是因為在暗衛抵.達的時候,陛下就已經派出了第二個暗衛。”

他死死盯著袁鶴鳴的眼,“他隻要晚上半盞茶的時間入宮,如今這岌岌可危的局麵,就會毀於一旦。”

這個“他”是誰,他們心知肚明。

袁鶴鳴的臉色極其難看。

“袁鶴鳴,你看過的,做過的事情,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人。不要與我說,你到現在才來犯蠢,才來覺得所謂心慈手軟是你要選擇的道?”柳存劍殘忍地說道,“你不會覺得,莫驚春在每一次勸說陛下讓步的時候,無需付出代價吧?”

袁鶴鳴猛地看向柳存劍。

柳存劍歎了口氣,把著劍柄搖頭,“太蠢了,你居然事到如今都沒有看透。陛下喜愛莫驚春的那份忠貞純粹,但那位這般偏執的性格,如果不能將莫驚春徹底掌控在手中,怎麼能夠甘願?而再是潔白純粹的白紙,在和筆墨接觸那麼久後,還能乾淨如初嗎?”

正始帝巴不得毀了莫驚春。

那樣他才能夠徹底地將莫驚春掌控在手裡。

瀕臨破碎的,壓抑的,畏縮的莫驚春,透著可憐兮兮的味道,是美味的獵物,是甘之如飴的毒.藥,是讓正始帝左右搖擺,卻也一直沒有下手的詭奇之物。

柳存劍在正始帝的身旁多少年?

沒比劉昊少多少。

他在成為正始帝侍讀的時候,也不過幾歲的年紀。

這麼,這麼多年下來,他原本以為正始帝當真會毀掉莫驚春。

可是正始帝沒有。

他眼睜睜看著莫驚春的存在無形地壓製住了陛下的殘暴和瘋狂,跌跌撞撞,拉拉扯扯,勉勉強強地走在一條還算是開明君主的道路上。即便手段有些偏激,手法有些殘忍,可歸根究底,正始帝還沒有掀翻棋盤,仍然被莫驚春按在棋手的位置上,老老實實地下棋。

或許有的時候,不是那麼的老實,但是最起碼,正始帝還在勉力做一個好皇帝。

他改善稅賦,他推廣新的農具,他在試圖讓天下百姓都有書可讀,他在竭力打壓著世家的力量,順帶阻止土地的剝削。他確實掀起了一場戰役,但是與此同時,他打破了蠢蠢欲動的野心者的膽子,他在培養水軍,他在試圖改進印刷術……

正始帝做的許多事情,都不是他想做。

隻因為他在乎的人在乎,所以正始帝便也在乎了些。

莫驚春在乎,所以這潛移默化,改變了陛下走向瘋狂的可能。

可既然正始帝能被莫驚春所改變,那莫驚春……又怎麼可能不會被正始帝所改變呢?

這本就是相融到一處的扭曲。

若是硬要撕開一半來檢查,到那最後,這黑與白的中間,隻會是看不透的灰色。

“啊啊啊啊啊啊——”

又一道慘厲的叫聲響起來。

刺激得人的頭皮發麻,讓袁鶴鳴不自覺哆嗦了一下。

這些時日接連下雨,到底是讓春日的氣溫下降了許多,這是一樁好事。隻是夜間就比平時難熬些,這讓袁鶴鳴不自覺地將衣裳扯得更緊,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不希望他會為此痛苦。”

袁鶴鳴有些倉皇,歎息著說道,“他痛苦了太多年,為那些無謂的,無關他的事情而忍受挫折。陛下敬重永寧帝,可先帝待莫驚春卻異常刻薄,他已經為那些和他沒有任何乾係的事情,浪費了將近十年。”他的聲音變得有些苦澀。

“你說得不錯,莫驚春或許改變了一些。”袁鶴鳴搖了搖頭,“此事他或許是早就知道,或許是不知道,或許是默許,也或許是因為交換,讓陛下不要那般殘暴的交換……但這都改變不了,他在清楚此事後的內疚和痛苦。”

袁鶴鳴緊蹙眉頭,“他就是這麼個蠢貨。”

袁鶴鳴並不是為了所謂的心慈手軟而試圖去阻止此事,他隻是想阻止莫驚春將罪責壓在己身的可能。

柳存劍的嘴唇扭曲了幾下,表情變得有些陰鬱。

好半晌,袁鶴鳴才聽到柳存劍喃喃地說道:“和那位走到今日這步,這樣的痛苦……”是永遠都無法抹除的。

正始帝和莫驚春的情愛,從始至終都籠罩在這層恐怖的壓抑下。

隻不過在這份扭曲漆黑的瘋狂中,唯一可以獨善其身的,也隻有莫驚春。

至少他一直都在掙紮。

掙紮著不完全跌入陛下那一處永夜般的黑暗。

身後這處偏僻的宅院內,響起了接連不斷的痛苦呻.吟,仿佛在那其中,有一頭恐怖瘋狂的惡鬼在追逐這他們。時不時,袁鶴鳴會聽到那穿透頭皮,讓人膽顫心驚的求饒聲,隻是在最後,都會變作聽不清楚的囈語,然後便是銷聲匿跡。

不知到了幾時,袁鶴鳴隻能勉強感覺到,可能是過去了一個時辰?

又或者是半個時辰?

身後那道薄薄的木門,忽而“吱呀”一聲地被打開。

袁鶴鳴被嚇到,猛地跳竄了起來。

而他意識到,柳存劍也猛地往外倒退了一小步。

袁鶴鳴在心裡舒服了。

這小子方才說了那麼多大話,可實際上這份壓抑,不也同樣籠罩在他的頭上嗎?

麵上再是淡定,這豈非也是表露在言行中。

袁鶴鳴借著這短短的時間分散著自己的注意,然後這才看向眼前站著的男人。他本該是穿著一身大紅的衣裳,淅淅瀝瀝的血滴不斷從袖口滴落,就像是袖袍已經沾飽了血色……不,那不是紅色的衣裳。

袁鶴鳴驚恐地發現,那本該是一件素白,或者是淺淡色的長袍,隻是接連不斷地染上了猩紅,所以看起來就像是真正的紅裳。

用血染紅的。

紅裳男人從懷裡掏出一條折疊好的手帕,那手帕也染著斑駁的血痕,但他卻視若無物,平靜地擦著臉上濺落的紅血。他的語氣沒有任何的情緒,冰冷得像是從雪山拔.出.來的冰塊,脆冷得讓人生畏,“去將鄭天河帶到京兆府。”

柳存劍猛地反應過來,欠身說道:“如果是將他送去京兆府的話,陛下可是要……”

一份用血染紅的訴狀丟到了他們的身前,儘管這上頭血跡斑斑,但還是能看到,那其中間或蓋著的血手印。

也不知道紅裳男人究竟染上多少層血紅,隻見手帕已經被猩紅汙染,可是他眼皮下,仍舊有一處冰涼的血紅沒有擦去。他也不去管,將手帕一起丟在身後的宅院,踏出步來,滋呀——

這一回,是靴底發出的古怪聲音。

就像是這靴子曾經踩過不知多少層油脂的東西,如今走在地上,總是會發出一聲聲奇怪的脆響。但是男人依著非一般的身體掌控力,如履平地地行走著。

袁鶴鳴看著陛下勾起一個血腥的微笑,話裡卻沒有半點笑意。

“見到這份訴狀的時候,京兆府尹,會知道該怎麼做。”

“喏!”

柳存劍立刻領命而去。

在他轉身的時候,十來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

在他們現身之前,袁鶴鳴壓根感覺不到有任何人在周圍。

嘎吱——

無聲無息的畏懼,袁鶴鳴似乎感覺到了正始帝的視線正落在他的身上,那種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冷漠緩緩地掃過他,危險的刺痛幾乎讓袁鶴鳴要跳起來,可他心裡的畏懼,卻壓得他兩股戰戰。

“你在這等情況下,仍然會為夫子著想,那很好。”

正始帝像是在笑。

可是那道笑意,給人的感覺更像是要生撕了他。

陛下拍了拍袁鶴鳴的肩膀,留下一個血手印。

袁鶴鳴抖了抖。

正始帝越過袁鶴鳴,留下無比血腥的氣息。

那擦肩而過的血紅身影,在看到牆角開出的野花時,突然停了下來,看著那脆弱的,嬌.小的,卻茁壯勃發生長的小東西,自言自語地說道:“是春天了。”

不知莫驚春,可會喜歡這樣的野趣?

一隻血淋淋的手,摘下了那叢生於無人處的野花。

輕輕一晃,發出淡淡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