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陳文秀不知道從前她是做什麼的,但是她偶爾看到許多東西時,心裡都會冒出來截然不同的想法。譬如她在莫府彆莊上弄出來的新農具,在柳紅報備上去後,隔了三天,她捧回來五百兩黃金。
五百兩!
還是黃金!
就放在一個沉重的小匣子裡。
陳文秀最開始拿到的時候,抱著它睡了三個晚上。
果然,對她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搞錢。
正始帝牢牢抓住了她的命脈,也讓陳文秀意識到,如果她對陛下有用的話,那在她的利用價值還沒有被榨乾之前,陛下估計是不會讓她死。
除非她不長眼地去人家的雷點上蹦躂,那就純粹是自己找死。
陳文秀咳嗽了幾聲,將自己膨脹的心收回來,一本正經地說道:“可做人還是要有禮貌。這樣,你讓人去通知一聲鄭雲秀,看看她願不願意去見,如果她願意的話,你就先安排她們見麵。”至於她自己,那就不要出麵了。
陳文秀總覺得,鄭夫人這一次上門,是和鄭天河出事有關。
鄭雲秀對娘親會親自上門的事情,也深感詫異。
鄭夫人是個非常溫良的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鄭天河就是她的天,所以,當初鄭雲秀在遇到事情的時候,並沒有將此事告訴鄭夫人,甚至從未想過要在鄭夫人那裡獲得幫助,而是一心一意自己籌謀著離開。
她不敢保證,鄭夫人會不會將她的想法告訴父親。
那將是毀天滅地的境遇。
不過鄭雲秀在知道鄭天河出事後,掙紮了片刻,還是選擇了去見鄭夫人。
花廳內,一位漂亮溫柔的女子身著一襲品竹色的緞織掐花對襟外裳,正垂頭坐在那裡,手裡端著一盞茶,輕輕吃了一口。她的身後,站著一位嚴肅的嬤嬤,並著另一位俏麗的侍女,看起來年紀不大,甚至還有些活潑。
鄭雲秀在入內後,看到鄭夫人坐在那裡,便忍不住眼圈一紅,欠身道:“女兒見過娘親。”
鄭夫人輕輕看向她,眼底帶著少許濕.潤,卻是笑著說道:“我還以為,你敢跑出去,已經足夠堅韌,怎麼見麵了,還紅著一雙眼呢?”
她看了看對麵的座位,“坐下吧。”
鄭雲秀聽著鄭夫人那說話的口吻,不像是要責備她的模樣,當即心下一鬆,小心翼翼地在她對麵坐下。
“你父親出事了。”
鄭夫人平靜地說道:“昨夜,京兆府的人帶了密令上門,還有一份血書,說是官府的人剛從一處血案現場找到的東西,說是與你父親有關。”
即便鄭雲秀再恨鄭天河,但在聽到鄭夫人這麼說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追問,“此事,與父親有什麼乾係?”
血書?
這個詞一聽就非常危險。
鄭夫人看向鄭雲秀,搖了搖頭,“誰也不知道,京兆府的人強行將人給帶走了。而今天早上……你怕是在這女子書院,還不夠消息靈通。京城發生了一樁大案,在城東,竇氏的一處宅院,昨夜突發大火,是京兆府的人連夜將火給撲滅了,等到他們進去的時候,卻發現,那座宅子裡,一共有二十九具屍體。”
鄭雲秀喃喃地說道:“他們全部都燒死在裡麵了?”
“又或者,不是被燒死的呢?”鄭夫人輕聲說道。
鄭雲秀聳然一驚,連聲說道:“阿娘,您這是什麼意思?他們不是被燒死的……您的意思,他們是被殺死的。可您剛才說,父親是昨夜被京兆府的人帶走的……難道,此事,和父親有關?”
“不知道。”鄭夫人語氣平和,看著鄭雲秀搖了搖頭,“被燒死的人裡,一共有五六位竇氏族人,其餘的都是世家子弟……當然,還有兩位世家女,以及平康坊內,被請過來做客的幾位大家。”
這聽起來,就像是一場普通的宴席。
可是鄭天河為什麼要殺了他們?
鄭雲秀不自覺地代入到自己,隻覺得其中甚是荒謬。
“阿娘,您可看過那份血書是什麼?”
鄭夫人平靜地說道:“看過,那上頭的字跡倉促,應當是在非常緊張的情況下寫就的,上頭控訴,鄭天河夥同竇氏幾位族人,一起在京城中散播謠言,惹來官府的追查,結果鄭天河心狠手辣,為了以除後患,派人殺了他們。”那上頭還有赤紅的血手印,看起來異常觸目驚心。
“這不可能!”
鄭雲秀忍不住搖頭,“父親是絕不會做出這種會留下後患的事情,這怎麼……”她並非覺得鄭天河不會做出這等心狠手辣的事情,而是覺得他不會留下這麼大的把柄。
如果是他做的事情,必定不會留下任何後患。
“七分真三分假的東西,最是讓人容易混淆。”鄭夫人搖了搖頭,“問題不在於這件事情,是不是你父親做的問題,在於你父親曾經真的做過另外一樁事情。”
鄭雲秀臉色大變。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莫驚春。
…
到了半下午的時候,這天上陰沉的天色總算忍不住耷拉下臉,將那銀河之水猛地傾盆倒下,仿佛天上破了個洞,嘩啦啦往下著暴雨。
女子學院連書都不上了,正站在廊下看著天上的雨色。
因為接連不斷的雷鳴聲,太過強烈。夫子站在學堂裡說話的時候,後麵的女學生都聽不到他在講些什麼。
這樣的講課效果不要也罷,陳院長索性讓大家都下了課,高高興興地玩起水來,隻是不許她們闖到雨中,免得受了寒。
“她們都回來了。”陳文秀站在鄭雲秀的身邊,笑意濃濃的說道,“我確實沒有想到莫尚書的動作這麼快。”
昨夜剛傳出去的消息,今日就已經有了結果。
不管鄭天河的事情和他有沒有關係,可是女子書院丟失的那三個人卻的的確確回來了,雖然其中一人是被抬著送了回來,可好歹人還活著。
鄭雲秀喃喃自語,“雖然是好事,可我心中卻有些擔憂。”
陳文秀:“擔心你的父親?”
鄭雲秀苦笑著說道:“我也不擔心他,其實這對我來說,更是好事一樁。可是對鄭家,就未必是如此。父親雖然不是什麼好人,可是鄭家有今日的地位,多少是靠著他的籌謀,如果他真的出事……”
“靠著你父親去刺殺陛下的籌謀嗎?”陳文秀好奇地說道。
這話忒是直接,一下子撕開所有的遮掩,讓鄭雲秀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片刻後,她無奈地說道:“誰都是為了自身的利益。”
那些僅僅隻是犧牲了幾個子弟的世家們,當真隻是這些子弟在籌謀著刺殺的事情嗎?那可真真是未必。如果沒有家族在背後的默許,如果沒有世家的背書,他們未必會有這樣膽大包天的膽量。
這群世家是如此,那鄭家,也或許是如此。
陳文秀平靜地說道:“誰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那究竟是不是真的,還有什麼意義嗎?你父親既然會入獄,要麼,他是個替死鬼,要麼,他輸了,要麼,他觸犯了不該觸犯的禁.忌,以至於莊家不想玩了……這種種考究,你願意選擇哪一個,不都是看你自己嗎?”她拍了拍鄭雲秀的肩膀。
“你父親既然進去了,那短時間是不可能再回來了。如今你要是想要回去,那也沒關係。你的阿娘不是與你說過,若是你願意的話,她可以將你送去娘家……就算後麵你父親還能再出來,可是這麼遙遠的距離,他就算是想對你下手,那也是不能夠的。”
鄭雲秀遲疑地說道:“您打算趕我走嗎?”
陳文秀詫異地看了幾眼鄭雲秀,淡笑著說道:“難道你還在我這苦地方呆習慣了?要知道,這裡可都是粗茶淡飯,就算是你出身高貴,在這裡也沒什麼特殊待遇,還得給那些學生上課,怎麼想都不劃算吧?”
鄭雲秀搖了搖頭,看著屋簷垂落的雨水。
那轟隆隆的雷聲特彆吵鬨,為了聽清楚彼此的聲音,她們必須靠得很近,這才能夠聽到對方的聲音。她低聲說道:“我過去自詡聰慧,可是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枚無用的棋子,不管是對鄭家,還是對曹劉來說,我那所謂名譽滿京城.的.名聲,其實半點用處都沒有。我突然覺得我過去那十幾年的時間,都過得愚鈍而貧乏。”
陳文秀微訝,看向比她高了一頭的鄭雲秀。
“我突然覺得,留在這裡做個教書先生也不錯。”她笑著說道,“說不定再過幾年,我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了。”
陳文秀嘀咕著說道:“再過幾年,你就未必好嫁了。”
她倒是不在乎,可是她也清楚這閨名對女子來說多麼重要。
如果隻是短暫在女子書院住下,那未必會惹來麻煩。可要是像鄭雲秀這般,再長久待下去,這裡不隻有女子,還有教書的男子,如此一來,肯定會有損鄭雲秀的名譽。
鄭雲秀笑吟吟地說道:“眼下鄭家出事,我便是想嫁出去,也沒人敢要我呀。”她略帶撒嬌地看向陳文秀,“難道院長不想我留下嗎?”
“留留留……”
陳文秀沒轍,跟小雞啄米似地說道。
一個大美人湊在她身旁撒嬌,這骨頭都酥掉了,不答應也是不可能。
陳文秀抹了把臉,這要不說美人關難過呢!
…
鄭天河被抓的消息引起了軒然大波,莫驚春在下了值,被袁鶴鳴抓去吃酒的時候,張千釗抱著酒壇子大為吃驚。
“鄭家一直安安分分,除了之前的事情外,我可從未聽說過他們的傳聞,這是怎麼回事?”他辨認了片刻,發現這不是他要的梨花白,當即就將這壇子女兒紅丟向袁鶴鳴。
袁鶴鳴猛地抓住,沒好氣地說道,“你這要是一個不小心,就砸我腦門上了。”
莫驚春:“鄭天河此人非常謹慎,如果是他動手的話,那也不會留下這般明顯的痕跡。而且,整個院子的人都被燒成灰,為什麼這血書會留下?”這看起來處處都是破綻。
袁鶴鳴懶散地說道:“那院子沒有燒毀,隻是在主院附近的建築全都燒了,但是外院外牆那些還在,就是在那裡發現的血痕,才會引起京兆府的在意。”
張千釗知道袁鶴鳴是個人脈賊廣的人,也沒去懷疑他剛說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屋內的人在發覺有殺手後,在逃離的時候匆匆寫下血書,然後塞在了隱蔽的角落……所以才沒被燒掉?可真是稀奇,城東那地方,非富即貴,大把人在,可偏偏那一夜,他們聚會的地方,卻選在了城東最偏遠的一處,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如果是在彆的地方,那大喊大叫一番,還能引來其他府門的注意。
莫驚春:“如果不是在那般偏遠的地方,殺手也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上門。”
“那也是。”張千釗頷首。
袁鶴鳴已經吃下了半壇子女兒紅,笑嘻嘻地說道:“不過現在的問題是,鄭天河不認。”
“那誰能認呢!”張千釗搖頭晃腦,“如果隨便認下,那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可是整整二十九個人。
除了世家子弟和伺候的人外,還包括了平康坊的兩個頭牌。
“不過,那死者到底是怎麼辨認出殺手究竟是誰派來的呢?”張千釗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因為此案關係重大,如今已經交給三司會審,所以後續的事情,他們未必能夠在結束前得知一鱗半爪。
袁鶴鳴摸了摸下巴,“其實,鄭天河是真的有派人,但是按他所說,他隻是派人去嚇嚇那幾人,要他們立刻離開京城罷了。”
“什麼幾個人,那可是十幾個世家子弟,這一波該心疼的,可不止是竇氏。”張千釗擺了擺手,“我還是不信這樣愚蠢的理由。”
袁鶴鳴慢吞吞地吃下一口。
誰都不相信這樣愚蠢的理由。
可偏偏是這樣愚蠢的理由,當真將鄭天河下了牢獄。
陛下是故意的,偏生這麼故意惡心人。
他對上莫驚春的眼。
袁鶴鳴忽而心口一跳,下意識彆開了眼。
不到半個時辰,袁鶴鳴吃了爛醉,張千釗微醺,而莫驚春則是半點困頓都沒有,淡定地讓人去結賬,然後讓張千釗先走,自己擼起袖子來處理這一坨袁鶴鳴。
袁鶴鳴吃得酒氣熏天,半睡半醒,被莫驚春拖著下去的時候,差點直接滾下去。
莫驚春及時拽住他的衣袖,蹙眉看著他。
好半晌,莫驚春歎了口氣,“我知道了。”
他將袁鶴鳴送上馬車,讓袁家車夫看著他。
馬車滾動的時候,坐在馬車內的袁鶴鳴猛地坐起來,扯開車簾探出頭去,“你說什麼?”他隻看得到莫驚春的背影。
隻看著莫驚春在月色下遙遙擺手,頭也不回。
翌日,正是大朝。
朝會上,最是要緊的,卻並非鄭天河的事情,而是另外一樁,另外一件大事。
潛伏傳回捷報,說是已經將明春叛軍的冶煉場所一網打儘,其中捕獲了數百位工匠,以及擊殺了敵軍三千餘人。
這可是極大的喜事。
不管先前朝臣想說的是什麼,此時此刻,都全變作了讚不絕口的賀喜。
而後,正始帝高坐在殿堂上,雙手交錯在小.腹,笑吟吟地拋出了另外一個重擊,“寡人知曉文武百官一直都在擔憂皇後之位的事情,正逢這喜事,寡人也將其拿來說道說道。”
莫驚春臉色微變,猛地抬頭盯著陛下。
如他這樣的動作者,不在少數。
正始帝居高臨下地看朝臣,俊美的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隻要寡人在位一日,就絕無可能。後宮,也不會再進人。”
“什麼?”
“陛下,這萬萬不可!”
“陛下,陛下——”
“這不成體統!”
在正始帝此番言論之下,卻更是軒然大波。
“再?”
許伯衡心裡腹誹,您可是連一個都沒有,何來的“再”?
“肅靜!”
劉昊尖銳地叫了一聲。
這才勉強壓下了其餘的動靜。
可下一瞬。
“因為寡人的心慕之人,是位男子。”正始帝像是要一口氣把他們都氣死一般,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而時隔多年,他依舊拒絕寡人的愛慕之心。所以,為了以明寡人的心意,今年祭拜大典上,寡人已經同列祖列宗發過誓。
“若是有違此事,那列祖列宗在上,寡人必會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正是一石激起千層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