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1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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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傅紅雪又宿在了秋星的香閨裡。

除了來到邊城的第一天,傅紅雪是宿在烏衣巷的最後一間屋子裡,其餘的時間,他都是在秋星的香閨裡睡著的。時間總是一件讓人覺得非常奇妙的事情……滿打滿算,他也隻在邊城度過了不到十日,可這短短的幾日裡卻發生了這樣多的事,這短短幾日的時間,竟已足夠讓他愛上一個人。

秋星窩在傅紅雪的懷抱中,伸手去抓他漆黑的發,傅紅雪仰躺在柔軟如雲朵的床榻之上,一隻手緊緊的摟住秋星。

而他的另一隻手,卻緊緊地握著刀。

——他從來也沒有放下過這柄刀的,即使在他昏迷過去的時候,這刀依然被他緊緊地握著,好似這已不是一把刀,而是傅紅雪肢體的延伸一樣。

秋星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

她問:“你為什麼總是握著這刀呢?”

傅紅雪也垂下眸來,和秋星一起看著自己握刀的那隻手。

傅紅雪道:“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刀,它要飲血,要飲仇人的血。”

秋星道:“可你為什麼從不放開?”

傅紅雪愣了一下。

從沒有人問過他這問題,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回答,半晌,他才低聲道:“……因為隻有這把刀屬於我。”

在十九年的人生裡,除了這把刀,他不曾擁有過任何東西。

或者說,母親根本不曾允許他擁有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

……秋星也是母親絕不會允許他擁有的。

他的眼神忽然又黯淡下來,像是兩顆安靜的星星,他垂眸看著秋星。

秋星的鼻尖有點微紅,她漆黑柔軟的頭發有一點點卷曲的弧度,懶洋洋地貼在她的臉上,她縮成一團時,其實就是小小一隻,傅紅雪隻要伸出雙臂,就能很輕鬆的把她籠罩在自己的懷裡。

秋星抬頭,用那雙貓一樣的漂亮眼睛看著他,道:“難道你現在也覺得隻有刀屬於你?”

傅紅雪沉默了一會兒,道:“是。”

秋星立刻炸毛。

她瞪大雙眼,幾乎是不可置信般的瞪著傅紅雪,而傅紅雪則安靜的垂著眸子,接受她的審視。

半晌,他才道:“我……我怕你離開。”

秋星一愣,忍不住道:“你說什麼?”

傅紅雪忽然澀聲道:“我隻是一個……跛子、一個殘廢,你與我本是雲泥之彆,你為什麼要喜歡我?想要我?”

先前,他躲避著秋星的熱情,那是多麼痛苦而甜蜜的時期,可當他下定決心接納自己,下定決心要與秋星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愛情這種事是極其複雜的。

快樂和痛苦,本就是一體兩麵的事情。得到時有多麼的快樂,失去時,痛苦就會以同樣的力道回饋。

一個正常的人,應當明白感情乃是這世上非常珍貴、非常稀有的東西,或許有時你會得到它,但或許有時,它的離開就是不可控的。世間萬物,都處於永恒的變化之中,即使有一天,真摯的感情已離開、愛人已經變心,那也隻是萬事萬物的規律而已。

“永恒”難道不是人類自己給自己許下的謊言麼?

可傅紅雪根本不是一個正常的人!

他的前半生,實在是太過於孤苦、太過於絕望,他就好似是一個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一樣,嘴唇已乾涸到開裂,身體已無力到在烈日驕陽之下爬行。

他太缺少愛了,所以得到一點點的時候,就已快樂到要發狂。

與此同時,那種有可能會失去愛人的不確定感也在無時無刻的折磨著他,當他快樂與滿足時,痛苦如影隨形,他的心裡將永遠都有一個癲狂的人在呐喊著: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你發誓你不會離開我好不好?

而他又已習慣在痛苦之中忍耐。

在他愛上秋星的那一刻,就已在無時無刻的忍受著這種不安感的鞭笞了。

他垂下眼眸,輕輕地道:“……我怕你有一天會離開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從秋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眼角又開始泛紅,他好像永遠都處於那種委屈的、想哭的狀態。

她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去觸碰他的眼角。

傅紅雪無力地閉上了眼,濃密的、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著,乖順的接受她。

她嗔道:“你這傻小子,我怎麼會離開你呢?”

傅紅雪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他本來立刻是想要質問,可他又把那種質問的念頭給強行壓了下去……因為他很明白,如今這些問題,都隻是他庸人自擾,何苦讓她一起受罪?

但他還是沒忍住,問道:“秋星,你究竟喜歡我什麼?”

他的聲音甚至有點沙啞,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安感。

秋星一愣,陷入了沉思。

對啊,她究竟喜歡傅紅雪的什麼呢?

半晌,她都說不出話來,傅紅雪閉著眼睛,連呼吸聲都是抖的,好像是在等待什麼審判一樣。

秋星最後道:“嗯……或許因為你是最好的?”

傅紅雪一愣,睜開眼睛。

他看到秋星歪著頭,大大圓圓的眼睛正盯著他看,她的表情倒是很認真的,一點兒都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傅紅雪忍不住道:“……我是最好的?”

秋星點點頭:“對啊。”

傅紅雪古怪地道:“你竟說一個跛子……一個患了羊癲瘋的人是最好的?”

他難道不是自卑的麼?

他的跛腳、他的瘋病,在他本就艱難的人生上雪上加霜,因為這些殘疾,他忍受了十多年母親失望的目光,那種目光就好似在對他說:你怎麼是這個樣子的?你為什麼要出生?你根本不該出生、你根本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怎能不自卑?

可他又一定要把自己的傷口血淋淋的剖開給秋星看,好似是一隻滿身傷口的狗,正在露出它的肚皮來,求那個它所愛的人撫摸撫摸它。

秋星卻很奇怪地道:“那你也是最好的呀,你說的這些,同你是最好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秋星是妖怪,人類的很多東西其實她都很一知半解的。

就好似傅紅雪的癲癇,她知道那很痛苦,可是正因為傅紅雪很痛苦,才給了小貓咪可乘之機,不是嗎?

至於跛腳……拜托,他輕功很強誒,天生有限製的人,還能練成比健全的人還要強上十倍、百倍的輕功,難道不正證明了他擁有堅韌無比的意誌、擁有絕倫的天賦麼?

這哪裡是缺點,這明明就都是優點呀!

傅紅雪愣住。

他愣愣地看著秋星,她朝他笑,臉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綠色的眼睛亮閃閃的,滿心滿眼都是他,從那雙碧綠的眼睛裡,傅紅雪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倒影。

他看起來那麼蒼白,她怎麼會用這樣好的眼神去盯著這樣一個蒼白的人呢?

他忽然理解了,秋星真的是一個小怪物,一個和正常人行事邏輯完全不一樣的小怪物。

他這樣的人,和這樣的小怪物,或許才是絕配。

傅紅雪忽然伸手,緊緊地摟住了秋星,他嘴唇翕動、喃喃地喊著她的名字:“秋星、秋星、秋星……”

秋星就很親昵地蹭蹭他。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抬起頭來,道:“哦對了!”

傅紅雪道:“嗯。”

秋星叫道:“最近有人送了一套很漂亮的衣裳給我,可翠濃卻說這衣裳隻能穿給你看的。”

傅紅雪:“???”

他沒懂。

他道:“什麼衣裳是隻能傳給我看的?”

秋星揚唇一笑,道:“我換上給你瞧瞧嘛。”

傅紅雪就道:“好。”

秋星一溜煙跑去換衣裳了。

……她總是這樣充滿神氣的活力的,傅紅雪看著她的衣袂,嘴角已不自覺的露出了笑容。

很快,秋星就換好衣服出來了。

那是一套非常豔麗的衣裳,這年頭,豔麗的衣裳是很難得的,因為那代表了非常複雜的染色技術,因此,漂亮的衣料總是自發達的江南地區來,所以在這貧瘠的邊城,鮮少能見到這樣鮮亮的衣裳。

但、這衣裳卻不僅僅隻是鮮亮而已。

這套衣裳的衣料實在是有些少,露出她大片大片奶白色的肌膚,珠圓玉潤的手臂之上,掛著許多漂亮的首飾,大臂上還串著好幾個金釧,她赤著腳,纖細的腳踝之上也鎖著金環,隨著她一步一步的動作,發出釵環碰撞時的那種清脆悅耳的聲音。

傅紅雪的眼睛忽然也已發直。

他直勾勾地盯著秋星,甚至已忘記了收一收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早已從狗變成了狼。

秋星卻好似全無知覺的樣子,她站在傅紅雪麵前轉圈圈,轉了好幾圈之後才搖頭晃腦的停下,歪著頭道:“你瞧,是不是很好看?可為什麼不能穿出去呢?我若把這身衣裳穿出去,全邊城的人都要被我迷死啦!”

傅紅雪仍死死地盯著秋星。

半晌,他才道:“……你若這樣穿出去,全邊城的人的確都會被你迷死。”

秋星臉上紅撲撲的,朝著傅紅雪笑:“我就說嘛,翠濃騙人!”

傅紅雪的拳頭忽然也已緊緊地攥住。

他忽然咬緊了牙關,脖頸側的青筋也一根一根的凸起來,好似費勁力氣在忍耐,半晌,他忽然道:“可我不想叫你把全邊城的人都迷死!”

秋星外頭道:“嗯?為什麼呀?”

傅紅雪的雙眼裡幾乎能冒出火來:“因為我根本不想叫彆人來搶你!!”

他本就不是一個正常人,自愛上了秋星之後,就對她生出了無儘病態的占有|欲,彆人隻要看她一眼,傅紅雪就忍不住要砍了那人,秋星若是對彆人笑一笑,他簡直就已嫉妒得發狂。

可他明白,自己不能那樣偏激、那樣病態!

所以他一直都在忍耐,直到此時此刻。

秋星柔聲道:“我怎麼會叫彆人來搶我自己呢?你這傻小子。”

傅紅雪低下了頭。

秋星笑著過來,拉住了他的手晃了晃。

她輕輕柔柔地道:“那我就不把這身衣裳穿出去,好不好?”

傅紅雪的鼻尖又沁出了一點汗,而他的脖頸上,似乎也沾上了一層薄汗。

他喃喃道:“好。”

秋星笑了。

她忽然又嬌嗔道:“傅公子為什麼不看我呢?難道是瞧不上奴,要去找彆的女孩子?”

傅紅雪霍的抬起頭來!

他忽然咬牙切齒地道:“你叫我什麼?”

秋星笑道:“傅公子呀!你乾什麼裝作這樣無辜?你都坐在我房裡了,還裝!還裝!”

說著,她就要去拉傅紅雪的衣襟,傅紅雪臉上的肌肉忽然都開始抽動起來,額頭上爬上了一層汗,他的手忽然啪得一聲扣住了秋星奶白色的纖纖玉手,用力的捏緊了她。

——習武之人的手,控製力道本是那樣的精準、那樣的穩定,可如今的傅紅雪,卻好似已無法精準的去控製他手的力氣了。

秋星就笑了。

她道:“你竟說我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我看你呀,當真是傻到不能再傻了。”

傅紅雪忽然猛地一拉,把秋星拉到了自己的懷裡。

***

朔月剛過,如今的月相是上弦月。

隻看到這樣的月亮,其實就能理解,這江湖上為什麼有種兵器,叫做圓月彎刀,而這種兵器,又為什麼那樣的可怖、那樣的聲名遠揚。

隻看到這樣的月亮,就似乎可以明白,所謂的廣寒宮裡,究竟是一副怎麼樣的蕭瑟,怎麼樣的冰冷。那月宮中的桂枝,並沒有馥鬱的芬芳,而是一種冷寂的香氣,而月宮中的玉兔精——

——秋星沒見過,不知道是啥樣,但她想象了一下,覺得可能是一個美豔大姐姐,但是本體是垂耳兔兔的那種!還可以在垂耳上掛小絨花,肯定超級可愛啦!

她把這個了不得的高論告訴了傅紅雪!

傅紅雪:“…………”

傅紅雪簡直說不出話來,他其實更不明白的是,秋星怎麼能在這種溫情脈脈的時刻,去想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但他一向是個很真誠的人,他仔細思考了一個秋星的話,又在自己的大腦之中回想了一下自己看過的誌怪故事,最後十分確定,他根本沒看過誌怪故事!

傅紅雪實誠地道:“我不知道,我沒看過誌怪故事。”

秋星失望地哼了一聲。

傅紅雪忽然覺得有點吃味,她為什麼要去想月宮,為什麼要去想垂耳兔兔?而不多想想他呢?

他緊實有力的手臂用力的摟進了秋星,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起,一言不發。

秋星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道:“你吃醋啦?”

傅紅雪道:“沒有。”

秋星笑道:“瞎說!我都看出來了!”

傅紅雪隻好歎氣。

麵對秋星,有的時候他有千言萬語,有的時候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秋星道:“你是不是想問問我,你好不好?”

傅紅雪摟著她的手臂驟然收緊!

他眼角的那一點點紅,忽然紅得那樣豔麗,把他整個人襯得好似一隻豔鬼一般。

他根本不肯說話的。

秋星繼續笑道:“那我可要說啦,我覺得你好,你好得簡直不得了,比那些彆的男人啊……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

傅紅雪猛地看她。

他的聲音好似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你、你竟還知道彆的男人好不好?”

秋星自然而然地道:“我不知道,有人知道的嘛,大家聊天的時候,她們就告訴我了呀。”

無名閣的女孩子們,都是極為淒苦的,在遇到秋星之前,簡直連一天的好日子都沒有過過,來了無名閣之後,日子仿佛是從地上到了仙宮,每日隻要快快樂樂的在無名閣裡,穿著漂亮的衣裳做點小事就好了。

偶爾,女孩子們窩在暖閣裡麵開茶話會,也會談到以前的日子,秋星自然也會聽上一聽,久而久之,那不就知道了嘛。

傅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