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間,崔沁綽約疲憊的身影消失在廊後。
東次間內,驀地響起一陣瓷器碎地的清脆聲音。
甄姑姑一驚,忙地擦乾眼淚,折身入內。
軟塌上,老夫人被冷月攙扶著裹在一方薄被裡,緩緩睜開了灰蒙蒙的眼。
“外頭是誰?”
甄姑姑欲開口,眼淚先滑了下來,最後忍不住失聲哭道,
“是三夫人,她在外頭給您磕了三個頭,說是您的大恩大德,永世難忘.....”
老夫人聞言神情像是不堪風霜侵蝕的古瓷,終是出現一絲裂紋。
目中無神愣了許久,方垂下眼皮,沉沉歎著氣,
“慕月笙昨晚沒回吧....”
“太傅去世了...”
“嗬!”老夫人仰頭嗤笑一聲,咬牙恨道,“到死都要害我家笙兒,害他離了妻子....”
老夫人手捏住一茶杯,極力忍著怒火,卻在快要捏碎時,忽的鬆開了手,整個人泄了氣似的,眼底綴著淚光。
“我就知道,她怕是撐不住....”
仰眸,將淚水吞下,老夫人吸了吸鼻子,吩咐甄姑姑道,
“還記得去莊上榮養的宋婆子?”
甄姑姑微微訝異,連連點頭,“記得,記得,她不是帶著她孫女去了鄉下,給您管著一片莊田?”
“她有些拳腳功夫,最是聰慧不過,這樣,你即刻派人將她和她孫女接入城來,沁兒那娘家人我實在是不放心,你想個法子把她安置到沁兒身邊去,我也好放心,到底是我害了她,不忍見她被人欺淩。”
“哎哎哎,老奴這就去安排。”
心想還是老夫人思慮周全。
慕月笙在一片雨幕中出了門,雖是推了喪葬主持一事,卻還是得正式去裴家悼唁。
葛俊撐著一把碩大的油紙傘,侯在他身側。
風雨交加濕了他一片衣擺,他穿著一件素色杭稠直裰,立在側門巷子口。
雨水滴滴答答在腳下蓄了一灘水,映出他依然清雋的身影,以及眼底那一抹消沉。
巷子儘頭,幾輛馬車徐徐前行,雨水沿著車簷跌落,形成一串雨柱。
空濛水霧繚繞,迷離了他清湛的眼。
車輪滾滾仿佛軋在他心尖,碾壓出一絲細碎的痛。
他縱橫半生,守住浩浩山河,卻留不住一人的心。
驀然間,那馬車裡伸出一隻皓白的手腕,白皙的手指上下晃動,逗弄著雨珠兒,惹得細碎的水花四濺。
那曾是他最愛握著的地兒,盈盈一掐,又柔又軟,他愛將它握在掌心揉捏,總是能激起她一眼嬌嗔...
如今卻是鏡花雪月,隻憑瞭想。
忽的一片風雨刮了過來,撲濕了他的眼睫,濃密的黑睫沾了水珠,隨著那馬車轉入大道,那纖細的手腕也消失不見,他眼底的光被徹底澆滅。
仿佛剛剛那一瞬是幻覺。
馬車內,崔沁捂著嘴咳了好幾聲,抿了一口清茶,乾癢的嗓子總算是好受。
雲碧眼周圍的紅腫不減反增,她顫著尾音問道,“姑娘,咱們能去哪裡?崔家會收留咱們嗎?”
車簾被支開一半,露出一片茫茫的雨幕,明明街上有些嘈亂聲,聽在崔沁耳裡卻有幾分難得的寧和。
她心底已經許久不曾這般平靜。
因為沒了在乎的東西。
空空如也,再也不用擔心失去什麼。
“先回崔家看看,若是大伯父在,便能留下。”
倒不是她非要回崔家,隻因那裡確實是她長大的地方,而且大伯父剛升了官,大伯母應當不會嫌棄她吧,何況還有那麼多行李,一時也無處安放。
雲碧胡亂點著頭。
方嬤嬤給她們雇了三輛馬車,車馬粼粼,穿過嘈雜的街市,駛入崔家的小巷。
雲碧先撐著傘敲開了崔家的側門。
守門的婆子瞧見雲碧先是一喜,探頭朝外瞥見三輛馬車停下,那馬車卻不像是慕府家用的車,便覺不對勁。
“雲碧姑娘,這是二姑奶奶回來了嗎?”
雲碧眼神閃爍著,僵硬笑著道,
“是啊,快些開門,讓我們姑娘進去。”
婆子瞥見雲碧那紅腫的眼已然猜了大概,
“等等,我先去稟報夫人。”
片刻後,崔夫人聞訊趕了來,瞧見雲碧一臉心虛立在門檻,再瞥著第一輛馬車那緊閉的車簾,繃著臉喝問道,
“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雲碧不敢隱瞞,支支吾吾道,
“姑娘跟慕國公....和離了...”
“和離”二個字眼將崔夫人給砸了個天旋地轉,
“什麼?”她嗓子陡然拔高得跟公雞嗓似的,
“是不是沁丫頭做了什麼,被慕家休回來的?”
“不是,不是,是我們姑娘主動和離的!”雲碧忙不迭解釋著,嬌顫的聲音被雨聲給淹沒,
崔夫人更是眼珠子瞪得老大,消化這句話後,朝著雲碧猝了一口,
“我呸,你主子是什麼身份,那慕國公是什麼身份,她能和離了人家?怕是被休回來的,滾滾滾,我們崔家可不要棄婦進門,有多遠滾多遠!”
崔夫人將雲碧往雨水裡一推,飛快將門給掩上。
雲碧跌在水攤裡,濕了大半個身子。
崔沁在馬車內急得朝她伸手,
“快些進來。”
雲碧卻是氣不過,爬了起來,對著裡頭狠狠罵道,
“大夫人,你也太沒良心了,沒有我家姑娘,你以為大老爺能被放出來?還能升官?你們過河就拆橋,吃相太難看了,您不顧忌著自己的聲譽,難道也不顧及大老爺的官運嗎?”
雲碧還要再罵,卻被崔沁嗬斥住:
“回來。”
雲碧哭著回了馬車,崔沁幫著她褪去濕漉漉的衣裳,從身旁包裹裡拿出乾淨衣裳換上,吩咐車夫先趕路。
“姑娘,咱們能去哪裡呀?總不能還住客棧吧?這麼多東西,住客棧還擔心賊呢。”雲碧心頭惶惶,滿目迷茫與無助。
“崔家太可恥了,怎麼能落井下石呢,嗚嗚嗚....”她終是忍不住,埋在膝蓋處,哭得跟個沒人要的孩子似的。
崔沁倒是神情平靜得很,她早也料想了這種可能,便揚聲吩咐車夫,
“去當鋪。”
如此更好,她也不欠崔家什麼,當真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晌午,遠方的天際緩緩拉開亮白的天幕,雨漸漸停下,一輪白日被青雲遮住,雲層將那光芒給濾過,如同月盤皎潔。
馬車在西市東北角落裡最大一間當鋪停了下來。
除了兩箱子書冊和字畫卷軸,其他六個箱子被全部抬下。
等到掌櫃的幫著主仆將一應能當的物件給清理出來,已過了午時。
崔沁靜靜坐在當鋪待客的雅間裡,望著窗外明淨的天光出神。
午後驕陽似火,陽光從茂密的樹枝灑落,被切割成細碎的光斑,折射入房間,一點點落在崔沁眼底。
她心頭時而空茫,時而沉重,種種情緒壓在心口,宣泄不出。
雲碧將最後一個小紫檀錦盒給拿了出來,打開便瞧見一支熟悉的簪子。
她記得,這是慕月笙親自給崔沁雕刻的羊脂玉簪。
想必姑娘舍不得當掉。
雲碧拿著那玉蘭羊脂玉簪來到雅間,將簪子遞到崔沁眼前,
“姑娘,這個不當吧?”
崔沁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那個“笙”字上,刹那間凝住,腦海裡浮現起他明潤的麵容。
那一夜,她便是半倚靠在他懷裡,親眼瞧著他刻上他的名字,將這信物送給她。
這是二人相處以來,他唯一贈予她的禮物。
自然是不舍的。
換做以前,當了它怕是要了她的命。
崔沁幾乎顫抖著手,想要去接它。
那是最上等的羊脂玉,白如凝膏,每一寸無不綻放著溫潤的光澤。
她的手在快要碰觸到簪子時,倏忽收住,手指已顫的發白,極力隱忍著內心深處的不舍和眷念。
她有多麼想留住它,卻是不能,已經和離了,就該把所有念想斷的乾乾淨淨。
忘了它,忘了他吧,崔沁。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說。
枯瘦的手臂緩緩垂落,隨之而來的是晶瑩剔透的淚珠,先是一顆一顆啪嗒啪嗒往下掉,緊接著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行行落了下來,最後更是如洶湧而來的潮水,開了閘似的,奔騰傾下。
崔沁將臉埋在掌心,哭得撕心裂肺,寸斷甘腸。
自從昨夜等他到天荒地老,聽著他要將裴音牌位入祠堂,拿著和離書去書房找他蓋印....一直到給老太太磕頭,再被崔家給趕出門來,她始終都不曾落淚。
但此時此刻,真正放棄這顆簪子,就如放棄這麼多年對他所有的感情和信念,生生將那束唯一照亮過她的光芒,從心尖剝離。
仿佛這半生都白過了,隻餘滿腔的荒涼。
............
傍晚,霞光萬丈,將燕雀山腰的層層暮靄給拂開,疏木斜暉,層林儘染。
主仆二人當了七千兩銀票在身,尋了一個檔口租下一間兩進的院落。
車夫將她們送至庭院,幫著卸下那兩箱子書物便離開。
尋常不可能這麼快租得到院落,崔沁也隻是讓雲碧去檔口打聽,哪知道運氣剛剛好,便碰上這麼一間宅子,宅院被收拾得還算乾淨,屋內擺設也極為簡單,很得崔沁喜歡。
燕雀山是城內少有的一處風景,山雖不高,卻是風景如畫。
崔沁租的這宅子便在附近,正好這一月也好好散心,且先修整,慢慢籌劃出路。
崔沁昨夜一宿沒睡,便先挨在正房小塌休憩,雲碧打外麵去買些鍋碗瓢盆及稻米,打算晚上先煮些粥食給崔沁。
哪知道出去不到片刻,崔沁便聽著雲碧扯著嗓子回來了。
“姑娘,姑娘,奴婢從大街上撿了兩個人回來。”
崔沁披著外衫出堂屋,瞧見一穿著破敗,滿臉樸實笑容的老嬤嬤,拉扯著一個明眸皓齒的小丫頭,忐忑站在雲碧身旁,望見她時,眼底閃過不加掩飾的驚豔。
隻見那嬤嬤大約是五十上下年紀,發鬢略有些花白,瞧著眉眼和善,是個極為乾練的婆子,那小丫頭更是長得水靈靈的,乖巧可愛,很是投崔沁的眼緣。
“怎麼回事?”她亭亭玉立在廊下,俏如支荷,淺笑問著,廊燈下,她臉色依然白的厲害,瞧著有幾分弱不禁風。
雲碧上前攙扶著她,跟她說了宋婆子的來曆,原來是上京投靠親友不成,流落在大街上的窮苦人。
崔沁暗道自己如今是一葉浮萍,不如收留了祖孫倆,更何況此間剛住下來,也需要人手,便是一口答應,當自家人處。
宋婆子和小丫頭感激不儘,連忙跪下磕頭。
磕完頭,便見那宋婆子安排孫女去燒水,自個兒掄起袖子去打掃屋舍庭院,仿佛恨不得立即表現一遭,好叫崔沁曉得她得用,崔沁笑著朝雲碧擺擺手,讓她趕緊去上街采購,回了屋內休息。
兩刻鐘後,雲碧張羅著一車子東西回來,一屋子人熱熱鬨鬨煮飯做菜,炊煙嫋嫋,院落裡漸漸有了煙火氣息。
...........
夤夜,犀水閣西次間隻點了一盞燈,映在慕月笙明眸深處,漾出幾絲亮芒,若靜水微瀾。
桌案上擺滿了折子,他攤開最上麵那一道,看了半晌,竟是沒瞧進去一個字眼。
最後呆坐在案前,凝望那一方燈火出神。
今日他去了一遭太傅府,席間裴大老爺問他裴音牌位入祠堂之事,被他明確拒絕了。
她大概會不高興吧。
慕月笙心裡這樣想。
昨夜種種浮現眼前,他腦子裡跟炸開似的,有那麼一瞬間,他恨自己為何不強行離開,堵住她的話頭。
今日親眼目送她車馬遠去,宛如在心間挖去了一塊肉,起先還不覺著疼,到了晚間,傷口便澀澀泛紅,牽扯著五臟六腑,疼得厲害。
葛俊在這個時候躬身入了屋子。
“三爺,夫人沒回崔府,而是在外頭租下了一間宅院。”
慕月笙愣了半晌,須臾才問道,“怎麼回事?”
葛俊暗暗瞥了一眼他清冷的神色,輕聲道,“夫人原是回了崔府,隻是被崔夫人以崔家不要棄婦為由給趕了出來...”
慕月笙聽到這裡,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軀一瞬間拔地而起,眼底的憎惡毫不加掩飾溢了出來。
葛俊打聽到消息時,也是驚掉了下巴,暗罵崔夫人可恨可惱,忙不迭來回稟慕月笙。
慕月笙胸膛仿佛被九幽烈火在熔燒,憤怒,悔恨,懊惱和心疼,種種情緒在他心口焦灼,堵得他好不難受。
默了半晌,他從牙縫了擠出寒聲,
“我又不是休妻!”
葛俊硬著頭皮回道,“人家崔夫人哪裡信....”
畢竟換誰嫁給慕月笙都不會和離,偏偏崔沁是個異數。
慕月笙跌坐在椅子上,手按著眉心,唇瓣的血色頃刻褪去,隻餘眸眼黯淡無光。
作者有話要說:怎麼少得了男配呢?不把慕月笙氣死能叫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