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1 / 2)

繼妻(火葬場) 希昀 14334 字 4個月前

烏金西沉,最後一抹斜陽溺於雲層之後,喧囂隨之沉寂,隻餘偶爾一聲馬鳴,及車軸滾滾。

慕月笙端坐於馬車內,雙眸不複平靜,如深流過淵,無比暗沉。

她那句話似熱油滾入沸水,又仿佛是淬了冰的寒意流入骨髓,讓他四肢百骸都冷得徹徹底底。

慕老夫人穿著一件百福壽紋的薄褙子,時不時捋一捋手腕翠鐲,抑或撥弄另一隻手上的珊瑚手串,若還無聊,乾脆將胸前衣襟上的和田黃沁十八子給取了下來,揉在指腹把玩。

唇角的笑意怎麼都壓不住,與對麵那置身冰火兩重天的矜貴男子形成鮮明對比。

慕月笙抬眼覷著她,舌尖微微綴著苦澀,薄唇抿得極緊,也不說話。

老夫人瞧見他這吃癟的模樣,心中暗樂,撩著眼皮笑肉不笑道,

“怎麼,後悔了?遲了,沁兒這丫頭看著是溫柔,性子軟和,心裡主意卻大著呢,一旦她寒了心,怕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老夫人不加掩飾地幸災樂禍。

慕月笙怒氣盈臉,“母親就不要說風涼話了。”

老夫人聞言臉色頓時拉下,忍了數年的話,終究是倒豆子般道出,

“怎麼就是風涼話呢?你不是一直不把婚事當回事嗎?為了救裴音,可以犧牲自己的婚姻,我給你尋了一門好親,你渾身不樂意,好了,現在總算是把人給逼走了,終於沒人能束縛你,你還可以再去裴家當一回女婿!”

說到最後,老夫人擺了擺手,不在意冷笑,“放心,我的國公爺,這回可沒人管你!”

她話一說完,隻等慕月笙頂嘴,卻是意外發現他罕見沒回駁,而是深深閉上眼,將臉埋下,幾乎是隱忍著道,

“我後悔了....”

老夫人跟被雷擊中似的,睜眼問他,“後悔什麼?”

“後悔娶裴音。”

他嗓音沉沉,語氣澀得若許久不曾撥動的古弦。

光線昏暗的車廂內,靜得仿佛隻聽見他的呼吸聲。

老夫人幾乎是怔在當場,漆灰的眼眸微張,臉上的冷笑褪去,隻餘一抹釋然的心疼。

這件事一直是橫在母子二人之間的齟齬,每每一碰便是吵得天翻地覆。

她總是不能容忍自己那麼完美的兒子,被裴家沾上汙垢。

終於等到慕月笙親口承認後悔,原先心底的埋怨痛恨頃刻消失,隻餘無奈和心疼。

她喟歎一聲,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慕月笙是真正後悔當初不該意氣用事,不該將婚事視於兒戲,那時他厭煩女色,對於頻頻撲倒在他腳下的各路女子煩不勝煩,恰恰裴音被繼母刁難,他便乾脆使了個法子,一舉兩得。

哪裡曉得,有朝一日,他能遇到心儀的女人,那場荒唐的婚姻終成隔閡呢?

馬車內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跪坐在一旁的甄姑姑親自倒了一杯茶遞給老夫人。

老夫人抿了幾口,將茶盞放下,睨了慕月笙一眼,

“瞧你這樣子,像是想回頭?我看不必了吧,彆糟蹋人家姑娘了!”

慕月笙聞言仰眸看她,胸膛湧上一股煩悶,俊臉一片黑青,忍無可忍道,

“您就非得嘔死我?”

末了又憋著怒火補充,“隻要您不從中作梗,我還是有希望的。”

老夫人攤攤手,“那可不行,我總不能看著她孤零零一個人吧,肯定得給她說上一門好婚事,京中世家子弟隨她挑選....”

不等她說完,慕月笙寒聲打斷,“您就不能安分一點嗎?”

老夫人噙著得意洋洋的笑容,斬釘截鐵道,“不能。”

慕月笙變了臉,霍然扭頭朝外吩咐道,“停車!”

不待車停穩,頭也不回掀開車簾躍身而下。

“喂,慕月笙,你不是來接我的嗎?”老夫人氣得撩簾瞪他,

慕月笙已如疾風掠身上馬,一雙寒目直視前方,冷冽的無半絲情緒,

“我可不是來接您的。”旋即韁繩勒緊,立夾馬肚,往皇城方向疾馳而去。

老夫人慪住,將車簾一揮,指著外頭與甄姑姑道,“瞧瞧,這個王八羔子,活該他沒媳婦!”

甄姑姑笑而不語。

崔沁休整了半月,心情總算轉好,漸漸開始謀劃出路。

原先打算養好身子先回清河老家,那裡還有一方小院是父親生前遺留下來的,隻是細細思量,她如今這和離身份,怕是會惹得家族長老不滿,屆時閒言碎語不斷,難以消停。

大晉囊括四海,她除了待在京城,隻去過泉州希家,這麼一想,四海之大,竟是無處可去。

寂寥之餘,教導巧姐兒習字讀書,竟然覺出幾分樂趣。

大晉有興辦書院之風,也並不禁女子入學。

她父親生前是國子監司業,她讀過國子監的文書,知曉大晉有數百書院,光京畿附近就有幾十家,多為當世名儒所創辦,大晉好文揠武,讀書已是世人風氣。

這幾十家書院中,也有三所女子書院,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當初裴音所創辦的善學書院。

取自《禮記》:善學者,師逸而功倍,又從而庸之;不善學者,師勤而功半,又從而怨之。

崔沁年少曾去善學書院旁聽過裴音講學,當真是才高八鬥,滿腹經綸。

唯一不足,便是讀了那麼多書,皆化作清傲。

崔沁自忖尚有些才學,雖然不能像裴音那般廣開收徒,卻是可以辦個私塾,教導閨中幼女讀書,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總該給自己找點事做。

她將念頭一說,宋婆子和雲碧十分讚成,主仆幾人分開行動。

宋婆子能言善辯,又極為親和,拉著孫女巧姐兒逐門逐戶去拜訪,將崔沁所寫字帖展示給人瞧,又將巧姐兒學了半月的成果給大家看,憑著她那張巧嘴,竟是說動幾戶人家樂意把孩子送給崔沁教讀。

崔沁則與雲碧來到燕雀山下,山門出有一碩大的牌匾,上頭是先帝親自書就的“燕雀山”三個鎏金大字,跨山門而入,樓閣曲廊依山而築,曲徑幽深,草木葳蕤,風暖人靜,花草蔥蘢處幽香沁鼻。

東側還有一水泊,微波蕩漾,亭台閣榭繞湖而成,景致清幽,乃辦學聖地。

若是能將前麵那幾間堂屋租下辦私塾,倒是極好。

崔沁走訪了附近武侯腳鋪,得知燕雀山隸屬皇城司,歸戶部管轄,而籌辦私塾也得在戶部造冊,心想是必須走一趟戶部。

“當今戶部尚書乃內閣次輔慕國公,聽聞那慕國公乃狀元出身,聲明大義,學富五車,最喜民間辦學,以期能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小娘子若是想辦私塾,準是投了國公爺所好,小娘子隻需要準備.....”

那武侯大約四十上下的年紀,一臉絡腮胡子,瞧著倒是個熱心腸的,隻是談起慕月笙是滿臉的敬仰和佩服,口若懸河,大有滔滔不絕之勢。

崔沁穿著一件月白對襟瀾衫,襟口壓了一翡翠配南紅牡丹珠的十八子,掀開半片帷紗,亭亭玉立聽著。

麵上瞧不出什麼喜怒,隻是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好在這武侯吹捧了一番慕月笙後,又將要準備的文書資料及辦理章程都告訴了她,這一趟才算沒白來。

初秋涼風肆意,卷走餘夏最後一抹悶燥。

出了武侯鋪沿著一條小巷便往回走,青石鋪路,苔蘚滿地。

原也不打算走這般偏僻之地,隻因武侯鋪便在不遠處,不擔心有歹人作祟,而主仆二人已饑腸轆轆,隻想儘快回府。

怎奈天公不作美,沉悶的雷聲滑過半空,風聲獵獵作響,小巷圍牆上掛著的幾個燈籠在淒風苦雨中來回搖曳,頃刻間,大雨傾盆澆下。

主仆倆挨著一戶人家的後門,擠在屋簷下,遮風避雨。

那門檻極窄,容得二人擠入,卻是無論如何難以轉身,崔沁的衣擺悉數被澆濕,好在還有一帷帽,能遮住她的容色,雖有些失禮,至少旁人也瞧不出她是誰。

無奈之下,雲碧冒雨敲響了人家後門,可惜半晌都無人應答。

最後她乾脆用力一撞,將門給直接撞開,令人驚愕的是,裡麵是一枯敗的荒園,四周雜草叢生,便是那廊下的磚石縫隙裡也冒出一些綠叢。

既是荒園,那避一避雨倒是無礙。

二人擠入院內,躲在布滿蜘蛛網的廊蕪下,遮住了風雨飄搖。

可偏偏,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隻見一道雄壯挺拔的身影奪門而入,兩下便跳上廊蕪,如巨獸橫在二人跟前,他一雙陰鷙的眸子漆黑油亮,咧著嘴猙獰衝著崔沁笑,

“沁姐兒,聽說你和離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若不是剛剛我的小廝路過武侯鋪尋口水喝,還沒發現你的蹤跡。”

李政得逞的快意不加掩飾,朝她伸出滿繭的手,

“早就告訴你,慕月笙不是什麼好東西,冷心冷血的,哪裡能對你好,跟了哥哥,哥哥叫你醉生夢死。”

崔沁瞧見李政那一刻,唇瓣的血色已褪得乾乾淨淨,

雲碧飛快將崔沁往身後一拉,張開纖瘦的手臂,渾身劇烈地顫抖著,

“你....你彆過來啊...武侯鋪就在轉彎角,我...我喊一聲,他們就來了!”

李政聞言哈哈大笑,那幾聲狂笑衝破了他側前那片蜘蛛網,他探手一抓,將那灰蒙蒙的網給扯開,露出黑熊般結實的身子,衣袖被他卷起,露出手臂經脈虯結,賁張有力,

“你儘管喊,喊破喉嚨都沒人管你。”

李政貪婪的目光掠過雲碧,注視著她身後的崔沁,隻見崔沁麵無表情靠在牆角,沾濕的衣擺已黏在烏黑的牆壁上,沾了不少泥漬汙垢,那雙清淩的眸子,淡的沒有絲毫情緒,甚至連嫌惡都懶得給,唯有唇角祭出冷淡的冰鋒,

“你可以為所欲為,但你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具屍體。”

崔沁話音一落,袖間滑落一匕首,刀鞘被她抽出,寒芒四射,在她眼底映出一道銀光。

跟慕月笙和離後,她曾做萬一防備,若是今後遇見歹人,能掙脫則掙脫,掙脫不了唯有一死。

大抵她活著也沒什麼意思,卻不能失了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