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時的蔡琰有多麼溫婉端莊,如今的蔡琰就有多麼活潑俏皮,簡直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也難怪那位蔡中郎每次都看她不順眼了。
張晗看著滿臉促狹的蔡琰,無奈地歎了口氣,“昭姬,彆在這兒看笑話了,快去把軍醫傳過來吧。”
蔡琰聞言淡笑,朝她微微福身,然後便領命而去。
張晗接著招呼旁邊呆站著的親衛,“愣著作甚?還不快過來把人扶走?”
值守的兩名親衛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地將人扶了起來。
“將軍,要將人帶到何處去?”
自然是將人扶到營帳裡頭去啊,難不成把人留在這兒喂狼嗎?
親衛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可,可可是……”
張晗長呼一口氣,“支支吾吾地做什麼?有話便直說。”
“可是營地這會兒已經騰不出多餘的營帳了。”
張晗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說話的親衛,“偌大的營地,竟然找不出一處空閒的營帳嗎?”
親衛撓頭想了一會兒,“似乎還有幾處儲存雜物的營帳。”
那未免也太寒磣了!這人看著就嬌嬌弱弱的,應該受不了吧?
張晗糾結了許久,最終還是一拍腦門,破罐子破摔地說道:“那就搬到我的營帳中去。”
大不了晚上她和昭姬擠一處營帳。
親衛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似乎不太好,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隻好乖乖地遵循上官的命令,“唯。”
不一會兒,便有軍醫奉命而來。
地位頗高的蔡主簿親自帶人來請醫者,一眾軍醫紛紛嚇壞了,以為是主帥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
掌管醫署的文吏連忙派出了營中資曆最老的軍醫。
可等這名德高望重的軍醫到了帥帳,卻發現張晗麵色紅潤,精神煥發,全身上下愣是挑不出一點兒毛病!
“病患在那躺著呢。”
怎麼自己營中的人看著都這麼不聰明呢。張晗萬分心累地以手扶額,有氣無力地往床榻的方向一指。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軍醫恍然大悟地移開了目光,然後上前為床榻上躺著的青年男子診脈。
軍醫的眉頭皺了又鬆,鬆了又皺,來來回回地把了好幾次脈,還是沒有給出定論。
在軍醫第五次皺緊眉頭的時候,張晗終於沒忍住開口詢問,“他的病情如何了?”
“將軍容稟,這位郎君得的應該就是普通的風寒之症。長期操勞後突然放鬆,再加上高燒不止,才會突然昏迷過去。”
你在逗我嗎?
張晗無語地看著軍醫,腹誹道:“那你剛剛怎麼擺出一副藥石無醫、命不久矣的表情?”
“隻是……隻是……”
“有話請直說。”
軍醫拱拱手道,“這位郎君似乎有不足之症,體質虛弱,比常人更易患病,需得好好調養才行。”
張晗聞言一頓,將目光瞥向了床榻上的青年。
眉心緊縮,嘴唇泛白,眼睛無力地閉著,身形單薄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果然很嬌弱啊!
“你儘心醫治吧,若是缺少什麼藥材,儘管問你們主事的支取。”
雖然性格有些……跳脫,但勉強也算是幫她辦過事了。作為一個好老板,她要為工傷負責。
囑托了軍醫幾句,張晗便準備離開營帳,去安排與於夫羅結盟的事情。
單靠於夫羅自己手上那些兵馬,怕是還沒到匈奴王庭,就已經被左賢王滅了。
為了分裂匈奴的計劃能成功實施,張晗一方很慷慨地向於夫羅表示:可以借出兩萬兵馬,以確保右賢王能成功登位。
但事成之後,於夫羅必須交出一萬良馬作為報酬。一萬可不是個小數字,但於夫羅急於登位,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這個條件。
對方態度如此爽快,張晗也就不打算再和稀泥,從速請來了張遼和劉平商討相關事宜。
劉平身為匈奴人,對匈奴的各種風俗都更了解,本是出使的最佳人選。但他太過剛強,失於圓滑,有些不懂人情世故,需要有人從旁佐助。
所以隻能將張遼一同派出去了。
為免出錯,張晗仔仔細細的向他們兩人介紹了自己的規劃。
“匈奴各部雖然桀驁不馴,屢屢叛亂,但自從歸附以來,曆任單於都是由大漢天子冊封。如今我們手持天子旨意,一旁又有大軍坐鎮,不怕他們不妥協。”
說到這裡,張晗微微拔高聲音,正色說道:“但是,請二位謹記,大軍更多的隻做威懾之用,不必過於介入匈奴內部的權利爭鬥。”
二人整齊劃一地抱拳領命,“謹諾。”
“既然文遠與正則都無異議,那此事便這樣定了。”
張晗看著外麵越發蕭瑟的冬景,忽然輕笑一聲,朝劉平與張遼小揖一禮,“盼二位早歸,與我共度除夕佳節。”
*
世事無情變遷。
當初離開晉陽時,張晗還隻是丁原手下一個小小的從事,奉命到西河郡去剿滅四處劫掠的白波賊。
如今,當她再回到這座城時,昔日的刺史丁原已經化為一抔黃土,而她搖身一變,成為了這座城的掌管者。
城門大開,官吏出迎,兩旁的街道也聚集著無數歡呼的百姓。
——隻為迎接凱旋的將軍。
連見慣了京都繁華的蔡琰,也忍不住為這盛大無比的排場驚歎,出言調侃道:“未曾想到,將軍在並州竟如此得人心。”
張晗懨懨不樂地瞥了她一眼,板著張臉沒說話,然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大喜事,立馬笑逐顏開,“昭姬,這些來迎接的官員就交給你應付了!”
話音剛落,她就調轉了馬頭,準備策馬離開。
蔡琰滿臉困惑地望著她,連連追問道:“將軍要急著去哪兒?”
“自然是忙著歸家!”
留下這麼一句話之後,張晗便一揚馬鞭,瀟瀟灑灑地策馬奔向了旁邊的小巷。
雖然回家的大路被人群擋著了,但是還有一條偏僻的小道啊,她還是可以早些歸家看阿母的!
馬似流星人似箭。
凜冽的北風“呼呼——”地刮在臉上,但張晗卻絲毫不以為意,馬不停蹄地趕著回家。
往日至少需要兩刻鐘的路程,硬生生地被她縮減成了一半。
“籲——”
她猛地一勒韁繩,在張府門前急急地下了馬。
府門處的守衛驚詫萬分地盯著張晗,愣了幾瞬後,方才反應過來,怔怔地過來牽馬。
“主君回來了!”
“主君歸矣!”
像是一粒石子落入沉寂已久的死水,激起了一層一層的波瀾。府內眾人看到她之後,皆是奔走相告,激動萬分。
張晗失笑,連忙攔住一位麵熟的掌事侍女,問起母親的下落。
“夫人就在正堂。”
穿過重重回廊之後,張晗果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倩影。她還是像記憶中那麼恬靜淡雅,此時正麵南而坐,低頭專心做著手上的繡活。
躁動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
張晗看著一如當年的母親,內心久違地感到安寧。
她三步並兩步地走到堂前的廊下,然後一點一點地脫下身上的頭盔、甲胄、軍靴,隻穿著履襪邁入正堂之中。
王氏聞聲望過來,驚訝之下,手中的織物登時落了地。
張晗撩起衣袍,屈膝而跪,然後雙手交疊,拱手於地,緩緩地朝母親拜下去,行了一個稽首大禮,“兒拜見母親。”
良久,一隻白皙的手終於顫顫巍巍地將她扶起。
“我還以為自己又做夢了呢。”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但張晗卻立馬就懂了母親的意思,心裡酸澀的不成樣子。
她像小時候一樣,一把撲入母親的懷抱,仰著頭朝母親咧嘴一笑,“阿母,我回來了!”
“我兒無恙否?”王氏將女兒攬入懷中,借著明媚的陽光,滿眼心疼地打量起張晗。
張晗不假思索,張嘴就答,“阿母安心,我一切安好。離家最大的煩惱,也不過就是思念母親,如今歸家了……”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張晗清晰地感受到一滴眼淚砸在了手腕上。她手忙腳亂地去尋巾帕為母親擦眼淚,全然忘了自己要說的話。
那隻細膩的手輕輕地撫上她的臉頰,聲音哽咽,“阿晗瘦矣。”
傳回來的家書總說事事安好,如今回家了,也還是和她說一切安好。
她就算再怎麼蠢笨,也明白天底下沒有那麼多順心的事兒,不過是拿謊話誆她罷了。但王氏也知道:女兒這麼做是不想讓她憂心。
她便也權當不知,體貼地將這些揭過,故作歡快地說道:“離家將近兩年,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今年總是能在家陪我過年節了吧?”
張晗滿口答應,“當然可以!阿母瓊花玉貌、耀如春華,我恨不得天天都在家陪著阿母!”
就算後續要出征,也要等來年開春。她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穩固後方,將並州牢牢地捏在手中。所以張晗答應得很是爽快。
王氏聽到這話後破涕為笑,沒什麼威懾力地數落起張晗,“淨知道貧嘴!”
“還不快去洗漱,換身暖和點的衣裳。下次再這麼衣著單薄、滿身風塵地來見我,我定要將你趕出去。”
張晗一改在軍營中威嚴深重的樣子,委委屈屈地撒起了嬌,“阿母嫌棄我了。”
王氏好笑地摸摸她的頭,“確實挺嫌棄你的,誰讓你天天不著家,整天在外頭鬼混?”
“要是再得了風寒,變得病懨懨的,我就更嫌棄你了。”
她又不是那些身嬌體弱的閨閣女郎,哪有那麼容易得病?張晗剛想出言反駁,就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隻帶回來的病貓郎君,悻悻地閉了嘴。
遂依言和母親告彆,到自己的院子去洗漱。
將近兩年未回來,但她的院子依舊整潔無比,沒有半點灰塵,甚至於案上還擺著時興的鮮花。
顯然是有人按時清掃。
張晗輕車熟路地找到浴房,吩咐侍女打來熱水,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
連夜行軍的倦怠,以及路上沾染的風塵都一並被洗去,她懶洋洋地出了浴房,還沒站定,就差點被一個飛奔而來的身影撲倒。
“女郎,我可想死你了!”
是聞訊而來的玄英。
不知不覺間,她的身量已經完全長成,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張晗失笑,抬手回抱住她。
與喜出望外的玄英相比,一同前來的素商則顯得矜持多了,沒有歡呼,也沒有失態,隻是麵帶微笑地朝張晗福了福身。
但以她嚴謹的性子,竟然沒有出言斥責玄英失了規矩,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素商見過女郎。”
張晗帶著玄英一同坐下,然後又拍拍身邊的席位,示意素商過來,“快過來坐。”
素商沒有立刻入座,而是先到屏風處取來了一件大氅和一條提花絹帕。
她將大氅給僅僅穿著單衣的張晗披上,又作勢要為張晗擦乾還在滴水的長發。
張晗謝過素商的大氅,卻靈巧地搶過了她手中的絹帕,自己擦拭起濕漉漉的頭發,“彆忙活了,快坐下吧。”
張晗又眼尖地瞟到書案上堆著的竹簡,心裡有些疑惑,輕聲問起:“怎麼剛剛重逢,你就給我抱了一堆竹簡過來?這都是些什麼?”
素商聞言一笑,將竹簡全都推到了張晗麵前,“都是這一年來府中各項產業的賬冊,特地帶來給女郎過目。”
也好,她久不接觸府中的賬務,都快忘了自己名下有哪些產業了。
“有勞素商了,我待會兒再抽空看看。你趁現在給我講講府中的近況吧。”
素商低頭應“唯。”,然後一一說起府中的人事變遷,產業盈虧,田莊佃戶……
“……從去歲五月到如今,我們一共救助了四千戶四處流離的農戶,有的安置在了空閒的田莊,有的則分發了農具、耕牛、糧食及良種,讓他們自行開墾荒地。”
張晗讚賞地點點頭,在安置流民這件事上,就算是州府中的宿吏,恐怕也未必能比素商安排得更周到更妥當。
隻是,她細細地咂摸了片刻,發現這流民的數目未免有些過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