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他是怎麼做到百發百中的,季公子高深莫測地回答四個字:“唯手熟爾。”
餘錦年心道,這人真是閒得出奇。
抱著一堆小玩意兒走走停停,東張西望,見識了各色各樣的土產百貨,隨便一個浮攤、擔子都能讓餘錦年看得有滋有味,樂此不疲,他野玩得不知時辰,不辨月晷,隻知道周圍攤上油燈已經燃得過半,頭頂一襲如墨,唯有桂魄朗空。
走到夜市尾處,餘錦年已經有些困了,周圍忽然喧鬨起來,眾人紛紛仰頭往一個方向看去,他不知發生了何事,也傻兮兮地跟著張望——隻見遠處黑漆漆的夜色中,突然憑空高高地亮起一盞明燈,緊接著第二盞也亮了起來,不到片刻,窸窸窣窣亮起了一圈。
他這才發現,那燈並不是懸空出現的,而是擺在遠處一座七層寺塔上,若要瞧仔細了,還能隱隱約約看見其中一盞燈旁邊,還站著上來點燈的人形黑影。
“長明燈。”季鴻遠遠朝寺塔一拜,見餘錦年好奇,便與他講了講。
原是前越朝時末帝昏聵,致兵荒馬亂、四海鼎沸,民間糧少錢枯,苦不堪言,甚至連點個燈油的錢都是捉襟見肘。我佛長慈,是故朝內大小三百寺廟,均於寺塔上燃燈,徹夜不熄,以期照亮方寸世界,普度與人。待新權覆舊,八方穩固,寺塔燃燈的習俗卻留了下來,每逢初一十五、佳節好日,塔上燭燈照舊瑩瑩長明,直至燈油枯儘。
餘錦年聽的津津有味,他不信鬼佛,隻是單純癡迷這樣的慈悲故事,單是聽著想象著,便覺得十分恢弘大氣,令人唏噓不止,於是也和旁人一樣,像模像樣地道了句“阿彌陀佛”。
身後竟也有人回道:“阿彌陀佛。”
驚得餘錦年原地跳起,幸好有季鴻將他托住,否則就要自己左腳絆右腳,來個猛虎撲地式摔跤了。
兩人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大和尚,蓋因他倆站在路中,擋了人家的道,餘錦年忙不好意思地拽著季鴻,往旁邊讓了讓。
大和尚形如彌勒,笑如彌勒,也不急著前行,神色和藹地各看了麵前二人一眼,沉氣念道:“一念之念,半步黃泉;魂燈再燃,木朽生花。”他笑嗬嗬道:“公子功德圓滿,前塵既已儘,今生當福如東來……”
餘錦年頓時瑟瑟地直冒冷汗,這幾句聽起來玄乎其玄,仔細一推敲,竟是句句指他重生之事,險些讓餘錦年以為對方看穿自己是穿越之人了,這種奇事若是叫旁人知道,會不會將他架起來,當妖魔鬼怪燒掉?
大和尚挪步要走,季鴻忽地往前半步,問:“大師可再詳解?”
“不可,再解乃天機。”和尚未有遲步,隻笑著搖手遠去了。
季鴻垂首看了少年一眼,餘錦年也偏頭,叼著一顆糖雪球朝他眨眼睛。
前方又起歡呼,一簇火苗自人群中衝天而起,似乎是來了個雜耍班子,在表演吞劍戲火、大變活人之術。一群看客突然蜂擁而去,頃時人聲鼎沸,簡直寸步難移。餘錦年抱著一團小玩意兒被擠的團團轉,他也不知是踩了誰的腳,剛要道歉,季鴻的手伸進來,把他扯了出去。
季鴻輕歎一聲,便握著他的手腕不放了,生怕弄丟了這個可愛少年。見路旁有賣糖耳朵的,是北方吃食,他心想少年出自江南,定沒嘗過這個味道,便也順手買了一包。
兩人走著就偏離了河街夜市,至一座沒什麼人的橋上歇腳,過了這橋不遠,就是信安縣的北城門關了,因此百姓都叫它“守門橋”,他們二人坐在石橋上,橋下是順水流出城去的千盞河燈,星星點點漂浮在水麵上,仿若天上銀河倒映。
餘錦年還有些舍不得將自己這盞蓮花小燈放掉,便將把燈放在腳邊,看燈芯兀兀燃燒。連著兩天未睡好,昨夜又忙著做月團,眼下一挨到台階上,感到渾身放鬆,頓時覺得頭昏腦漲睜不開眼了,遠處燈火閃爍的河街夜市依舊熱鬨歡騰,隻那敲鑼打鼓聲在餘錦年的耳朵裡都成了催夢的梆子響。
他手裡還捏著隻糖耳朵,不多時就雙手一鬆摔滾在地上,頭也發沉,靠著身旁人的肩膀打起瞌睡。
季鴻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鬢發,無奈道:“累了還玩這麼晚。”
看著睡得迷迷糊糊的餘錦年,季鴻又想到剛才那和尚的批語,這段時間,他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話了,上次是在吳嬸娘處,那道士說少年“胎光已滅”,要引他修道成仙,今日又有和尚批他“魂燈重燃”,佛道兩家,似乎都對他另眼相看,直道天機,好不神奇。
“阿鴻,彆鬨我,讓我睡會……”
季鴻聽得這糊塗困話,手一遲,仍不舍地在他耳旁撓了撓,心下軟道:“不鬨了,但得回家去睡,要著涼的。”
過了會,餘錦年晃悠悠爬起來,試了幾次,又一屁股坐回了地上,努力睜開眼:“唉,走不動了。”
話音剛落,河對岸極遠處傳來呼救聲,似乎是有人落水了,這時皓月當空,夜市駢闐,遊人俱在街市上歡暢痛飲,也沒幾個人能注意到這樣微遠的喊聲。
餘錦年一個挺子打起來,也不說走不動的事了,道:“我去看看。”
季鴻跟在他身後,循著聲音找到了源頭,從河裡鑽出兩個濕淋淋的人來,看身形是一男一女,男子孔武健碩,三兩下就攔腰把那瘦弱的落水女子推上了岸。之後他也爬上來,大馬金刀地坐在地上擰衣裳裡的水,嘴裡喊著快叫個大夫來——竟是下午賣螃蟹給餘錦年的錢大。
又聞聲來了幾個人,卻都圍著看,隻有個婦人壯著膽子將那女子翻了過來,先是被她臉上的劃痕驚得“啊”了一聲,爾後平定心緒,伸手一摸,頓時嚇得向後一倒,失措喊道:“死、死了!”
錢大忙過去看,手指試過,果真毫無鼻息,隻能連連搖頭。
眾人也不知如何是好,還有腦子清醒的,喊著要去報官。
“讓開!”餘錦年撥開人群,衝到那溺水姑娘身旁,他第一眼也被對方臉上的傷口嚇住了,也不知是落水時剮蹭到了石頭還是人為造成的傷害,總之好端端的臉蛋上落了好幾道血印,看著嚇人,卻不致命。他仔細又看了幾眼,覺得這人好像有點眼熟。
但此時不是計較她是美是醜的時候了,餘錦年確認她心跳呼吸都停止了,皮膚卻還是溫熱的,便抬手要撕她的外衫。
錢大一把抓住他,不由惱怒:“年哥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餘錦年說:“自然是救她。”
錢大詫道:“人都死了,如何能救,還能起死回生不成?”更何況,也沒聽說有撕人衣裳的治法。
餘錦年道:“能不能起死回生就看這瞬息,你若是想知道能不能成,就放開我。再遲一會兒,她才是真的沒救了!”
錢大遲疑著,季鴻走上前來,聽到少年說能夠起死回生,他也是感到驚訝的,但心裡仍然有這樣一種信任,尤其是在看到少年臉上的篤定時,他更是選擇相信餘錦年:“放開他,讓他試試。”
“這小哥兒,”一個婦人搖頭,提醒餘錦年道,“且不說她是死是活,她畢竟是個姑娘家,還不知是不是哪家的小姐,你若是沾手了,指不定要惹上麻煩,屆時在官府那裡說不清。”
“我若明哲保身,難道眼睜睜看著她白白去死麽,是非公道皆在人心,我既為醫者,必求無愧於己心。都散開,彆圍在一起。”餘錦年跪在地上,將女子外衫敞開,隻留一層寬鬆褻|衣,他是要施心肺複蘇術——人在停止呼吸脈搏後有黃金四分鐘的說法,四分鐘以後,大腦就會受到不可逆轉的損傷——唯有這個才是當務之急,這套手法早在他腦子裡根深蒂固,不需要更多遲疑。
季鴻看他雙手交疊,在女子早已沒有起伏的胸口頻頻按壓,竟沒有絲毫慌亂。
不過是個半大少年,對死亡竟是沒有一點恐懼。
錢大因兒子的頑疾也是被餘錦年用奇特的手段治好的,因此他對餘錦年的醫術也是有一定的信任,故而驚詫了片刻,漸漸也就平複下來——也許年哥兒就是那奇人,就有那妙手回春之術呢,便問道:“年哥兒,我能幫什麼,你說!”
餘錦年騰不出手,道:“我每按三十下,你便朝她口中吹一口氣。”
“啊?”錢大剛鼓起的一點自信頃刻散得無影無蹤,他慌忙擺手,連連搖頭,“這這、這怎麼能行!這男女授受不親,我怎麼能……”
餘錦年:“那換個嬸娘來!”
但彆說嬸娘了,這樣的治法換成誰也是不敢來的,這叫什麼事兒啊,非親非故說要救人,卻將人家衣裳扒了,還要與人對嘴兒,這不是救命,這分明是非禮啊。
“想她能活,就照我說的做。”餘錦年斬釘截鐵。
錢大猶豫了一會兒,他是個樸素一生的漁農,沒有害人的心思,也沒什麼學識文化,隻覺得若是人能活,肯定是不希望她死啊,大不了,大不了……還沒想好大不了怎樣,他終於是一咬牙一閉眼,照著餘錦年說的,含著一口氣使勁吹過去。
“……二十九、三十,再來一次。”心肺複蘇術其實是樁體力活,餘錦年額頭上已經沁出了一層熱汗。
錢大又憋著臉吹了一口。
“一、二……”餘錦年剛數到三,驀然感到手下|身軀微微一挺,他與人施壓的手掌一鬆,接著不過片刻功夫,這姑娘就猛地嗆咳起來,頭一歪,哇得接二連三地嘔出幾口腥涼的河水。
錢大瞪著眼,整個人如凝固的石塑一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半晌才解了凍,大叫起來:“活了!活了活了活了!”
眾人也交頭接耳,不禁奇歎:“竟真的活了!真是神醫啊!”
“彆喊了,都看見了……誰家的小姐領回去,待嘔淨了水再灌碗薑湯,最好再叫郎中來過過眼。”餘錦年摸過她的脈象,長舒一口氣,剛才救人的精神頭似乎是憑空抽來的,現下又憑空抽去,他癱坐在地上,兩腿灌了鉛似的,懶得再動一下,伸手就要季鴻來撈。
季鴻順從地走過去,將他跟拔蔥似的旱地拔起,摸摸頭道:“辛苦。”
餘錦年笑笑,也不打算計較他摸自己頭了,抬手往季鴻肩上一掛:“不行了,真是累了。”將下巴擱在季鴻肩頭歇了會,突然又渾身不適,瞎琢磨道,季鴻怎麼比他高這麼多,不過擱個下巴他還得踮著腳,真是氣死了,於是變臉道:“你下次還是彆摸我的頭了。”
季鴻笑而不應:“走罷,回家睡覺。”
這樣熬到長夜將儘,能不累麼。就算是個壯漢,也受不住這樣連番地熬,更何況是餘錦年這樣細瘦如柳的少年。
餘錦年搖搖擺擺地被季鴻拽著往回走,去撿自己丟在橋上的小東西們,卻不知就在人群之後,連夜出診而歸的濟安堂“神醫”鄒恒背著藥箱剛好經過,便親眼目睹了餘錦年是如何令人起死回生的。餘錦年走後,他親去看了那落水之人,那姑娘雖虛弱無比,但確實已是生人脈象。
那樣奇特的治法,鄒恒這輩子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他更加懷疑,餘錦年是不是哪位當世名醫未告知外人的關門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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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然不知自己引起了轟動的餘錦年已顫顫巍巍回到一碗麵館,模糊間睜開眼,發現已經在自己的小窩裡了,是時已是五更天,他麵朝下往床上一撲,管他天王老子下凡來,也是再也不願意睜開眼睛了。
季鴻端來一盆溫水,見少年歪七扭八地連外衣也不脫就上|床,放在往日,他定是嫌棄地不肯就床而睡了,如今,他走過去,將銅盆放在床前的腳床上,不僅將餘錦年衣鞋褪|去,身體擺正,還又擰了手巾,耐心地給餘錦年擦手擦腳。
少年睡得很沉,任是季鴻如此這般地擺弄他都沒有醒過來,他才做了令人瞠目結舌的事,轉眼就能睡得人事不知,隻時而扁扁嘴|巴,看起來萬分香甜,一點也不像剛才那個有條不紊,沉著冷靜,使人死而複生的醫者。
手巾擦到餘錦年臉上,許是覺得它溫熱舒服,他竟還不自覺地貼著季鴻的手蹭了蹭,輕輕地嗯唔兩聲,季鴻也不覺得煩,拿手指挑逗了少年好幾回,直把睡夢中的餘錦年逗惱了,身子一翻,扭過去不給季鴻看了。
靜謐房間中響起一聲輕笑。
季鴻冷硬了這許多年的臉麵,終於在這小小麵館裡,在這個神奇得一言難儘的少年麵前,掉得裡外不剩。他在府中是為人厭惡憎恨的存在,多年守著那一方名為“康和”的院子,卻不論是在所謂親人眼裡,亦或者是自己心中,都始終得不到平和安康。
人被迫到一個無路可逃的死角時,就會本能地尋求生機,尋求自由。
他在餘錦年這裡找到了這樣的生機自由。
季鴻靜靜地與他躺在同一張床上,微微一側臉,便能看到少年青澀的臉龐,他將自己與餘錦年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得呼吸相觸,心跳相聞,鼻尖與鼻尖緩緩地摩挲碰觸——他隻要再近一點點,就能品嘗到餘錦年的滋味了。
到底是甜,還是酸,季鴻非常想知道。
他從未如此難耐地想要靠近什麼。
但他到底沒有更近那一點,多年養成的冷靜自持在這時又發揮了作用,他退開去,僅用手指捏了幾下餘錦年綿軟的耳垂,將軟被向上蓋好:“天機麽……難不成你還是隻偷偷下山的小妖怪?”
若是個妖怪,也是不勤勉修行的貪吃小妖罷,季鴻的視線聚在他頭上,想看看會不會變出犄角耳朵,又或者長出爪尖翅膀。他借此試想一番,也不覺得真長出犄角的少年有什麼可怕,反而更加惹人憐愛了。
“罷了,有的是時間。”季鴻緩緩道。
有的是時間等他長大,也有的是時間等少年思考充足,然後……邀請他。
畢竟,果實永遠是成熟紅透的才最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