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蛋羹
八月十五日夜,第一個團圓節,餘錦年睡得天昏地暗,仿佛是要把前兩天的缺眠一口氣全部補回來。
醒來時,倒沒聽見後窗底下的雞鳴,也沒見有人急火燎燎地催他上菜,最重要的是,旁邊也沒人與他爭搶床麵了,他終於能四仰八叉地躺著,再舒服地伸個懶腰。等把自己晾舒坦了,才抬起頭四處亂看。
“醒了?”
他以為房中沒人,冷不丁聽見說話聲,差點從榻上滾下來。
季鴻緊張地挺起腰背,見他沒真的翻下去,才鬆了口氣,繼續伏案寫字:“今日二娘吩咐,不開店,歇業一日。”
不用開業,太好了!餘錦年沒骨沒架地在床邊掛了片刻,長籲短歎一陣,才抬起頭來笑吟吟道:“你起得這樣早?”見昨日買的那盞蓮花小燈竟然還活著,且就擺在書案上,季鴻的手邊,他忙套上鞋襪跑過去看,確實是他那盞,奇道:“不是放在石橋上沒拿回來麼?”
季鴻道:“見你喜歡,便帶回來了。”
這祈福小燈,順水流了才是吉祥的意思,不過餘錦年也不在乎這個,拿回來就拿回來吧。
餘錦年手指把|玩著燈上紙糊的蓮花瓣,低頭看季鴻在寫賬,那一手字寫得圓潤整齊,像季鴻這個人一樣美。他癡癡看著,忽然想到這桌案幾百年沒收拾過了,雜紙裡還夾塞著自己不成體統的鬼畫符,若叫季鴻看見,指不定怎麼嘲笑他呢。
季鴻看他手忙腳亂地收攏案上的閒碎東西,便知他是為了什麼,然而那些歪歪扭扭的大字他早就見識過了,此時才想起來遮掩,豈不是太晚,於是平靜地道:“寫得挺好。”
“……”這麼說,就是全都看見了?
那我瞎忙活這陣乾啥呢,給你表演餘氏太極?
餘錦年抬起眼睛瞪了瞪他,腰一塌,絕望地道:“沒意思!”
季鴻笑了笑,筆鋒舔墨,重新鋪紙,寫下了幾個字。這幾個字有意思,餘錦年總歸也是認得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餘錦年”,隻不過這三個字兒讓季鴻寫來,骨氣洞達,倒真有了點“錦繡華年”的貴意來。
看他瞧得認真,季鴻問:“想學字?”
這問題可矯情不得,餘錦年早就覬覦季鴻的一身學識本事,立刻點點頭。
季鴻說:“這不難,你若是想學,每天給你出五十個大字,寫完且寫好,才能睡覺。”
餘錦年自然不服輸,當即拿起筆照著描了幾個,寫時甚是滿意,寫罷提起來左看右看,頂多算是個板正,全然沒有那樣的靈氣在裡頭,他又不由氣餒。
“不必拘著。頭要端正。”季鴻教少年姿勢如何叫端正,還挑了他下巴。餘錦年被迫抬了抬頭,與他對視了一眼,但不知是發生了什麼,感覺季鴻好像愣了一下,手也不動彈了,捏著他下巴沒完沒了了。
緊接著氣氛忽地尷尬起來。這場景,怎麼看都像是紈絝子弟調|戲良家小媳婦,可問題是,他這個被調|戲的還沒怎麼樣,怎麼那調|戲人的反而紅了臉。
季鴻被盯得縮回手,從案前起身:“你寫罷,我去提盞熱水。”
“哦。”餘錦年乾巴巴應著,目送他走出居室,又提著瓷茶壺走回來,眼下兩坨比剛才還要紅了,且紅得不尋常,隻襯得口唇更淺淡,“季鴻!”
季鴻懶洋洋掀起眼皮,瞧了他一下,又繼續斟水。
餘錦年朝他招手:“你過來我摸摸。”
“摸什麼?”季鴻以手握拳,掩在嘴邊輕輕咳嗽了兩聲,神色愈發倦怠,“字寫完了?”
餘錦年伸手拽他,季鴻也沒用力反抗,兩人頓時夾餡餅似的抱作一團,好半天才分扯開,餘錦年摸了他的手和臉——手涼臉燙,身上也熱,有點火爐的意思了。
季美人有著美人慣有的毛病——體寒,除了夜裡睡覺時能捂得暖和一點,平日都是冒著涼氣兒的,都說美人如玉,他倒真是跟玉一樣潤而不溫了,所以餘錦年老在心裡吐槽他是冰塊精。好端端的冰塊若是突然升溫了,那鐵定隻有一種可能。
——季鴻病了。
餘錦年想到昨夜玩得那麼晚,季鴻隻穿了件石青單袍四處行走,還陪他在石橋上吹風,沒有回來立即病倒,還能堅持到早起做賬,簡直就是感動夏朝好賬房。
“好像是有些冷。”少年的手特彆暖,季鴻垂著眼睛伸手握住,趁餘錦年還未發作,趁機示弱,掐準了餘錦年容易心軟,不會張牙舞爪地回避一個病人。
果然餘錦年沒有抽出手,季鴻被裹上了一層外氅,餘錦年又催他上|床:“真是小瞧你了,竟然這樣弱。”
季鴻道:“無妨,習慣了。”
餘錦年嘟囔:“哪有人會生病生習慣的?”
身周是堆的厚實軟和的棉被,被裡尚且是暖和的,還有少年人未散去的體溫,季鴻倚著迎枕,身骨徹底閒適下來,才感覺到肢體的疲憊和隱約的酸楚疼痛。
說生病生至習慣,真不是誑語妄言。
他生來體弱,本來就少了許多旁人該有的樂趣,而自二哥出事以後,他的狀況更是大不如以前,常常是病的時候多,好的時候少。但即便是病了,也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優待,婆子小廝照例有條不紊地請醫延藥,沒什麼可慌亂的,大家都習慣了,也都知道,康和院的冷清不是它的小主子隨便生一場病、流幾滴血,就能輕鬆熱鬨起來的。
生病也不過是一碗藥的事,哪裡有餘錦年表現得這樣嚴重,還徑直將他塞進被子裡,裹得如熊羆一般。
但季鴻分外享受這樣的照料……至少說明,少年是關心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