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鴻低頭看著少年的發頂,忍不住又抬手揉了下。
餘錦年大叫:“你又摸頭!”
“禮尚往來罷了。”季鴻眯著眼睛,微微勾唇。
餘錦年氣得回去將白果雞丁胡亂炒好,便揣著袖子上街去抓藥了,季鴻虛虛倚著門框目送他遠去,氅下白衣掩映,不過他這衣也不是慘素的白衣,仔細看來,衣角袖口都隱隱繡著層疊小葉,迎著日光有些發亮,仿佛是裹著銀線般,且腰間懸係著一枚卵圓玉佩。
他的私物餘錦年向來是不過問的,以前季鴻還掩著些,隻穿看上去平常不打眼的青衣,後來餘錦年隱隱約約猜到他背景不凡,二人雖沒說破,但也算得上心生默契,各不拆穿罷了,於是季鴻也不如何費心遮掩了,發冠玉佩紛紛拿出來帶。
可見他雖是個離家出走的小可憐,卻還是麵子裡子一個都丟不掉,很是注重儀表。且回回晚上脫了衣,都必要疊得整整齊齊,哪裡像餘錦年恨不得扔的漫天都是,就差第二天上房攀梁地去撿衣服。
餘錦年懷疑他是不是有整理癖。
正揣著袖子勾頭塌肩地遊移到平康藥坊,抓了季鴻需吃的湯劑,又買了些常用的藥材好做菜,聽見隔壁壽仁堂不知道在鬨什麼,他拿手指頭勾勾著藥包的小提繩兒,出門去溜了一眼。
從眾人前言不搭後語的說法裡,他聽得好像是縣中一戶鄉紳富豪家中姨娘生了病,指明要壽仁堂一位老先生診看,然而藥僮卻道老先生已經辭診北上,是被縣令派人送去了京城,給那位酈國公家的小公子瞧病去了。
結果病人不依,藥僮也不饒,這才爭吵起來。
餘錦年看了會兒熱鬨,心道,那酈國公家的小公子可真是好大的陣仗,他生個病,能令當今天子廣發善帖,招天下名醫齊齊北上,如此勞民傷財,這位小公子可真是貴不可言。
家中那位季公子也是姓季的,之前百般掩藏自己身份,還哄騙他說酈國公姓王,想來也差不離是這位酈國公家的什麼子侄親戚,總之定然也是貴族世勳,人中龍鳳,卻不知他為何要偷偷摸摸跑到南地來,為了蹭吃蹭喝,還騙他說遭遇流寇無家可歸。
餘錦年腹誹道,哼,長的儀表堂堂,其實是個說謊精。又說,這人最重要的就是長得美,所以就算是說謊,也總能讓人輕易地原諒他……如此雲雲,他將季鴻在肚子裡翻來覆去地褒貶了遍,最後頓了頓,又咕噥道,不過他雖然說了兩回謊,人其實還是不錯的。
路上旁人見他一路走,一路嘟嘟囔囔自言自語,宛如神誌上有毛病,紛紛躲開了。
但就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非要跑上來與他“打招呼”。
“喲,小美……咳,小公子,一個人上街買藥?最近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指不定道兒上就打哪兒蹦出來個不懷好意的歹徒搶匪,前兩日就有個姑娘,就自這長街上被人擄走了,至今還未破案呢,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啊!”說話者仿佛真的十分痛心,還拿扇柄用力錘了錘胸口,之後又說,“在下姓薑名秉仁,敢問小公子如何稱呼?哎,如此看來,你我二人去處相同,不若薑某伴你一程?”
什麼,薑餅人?
餘錦年噗嗤一笑。
薑秉仁一愣,更是神采奕奕,還以為是小美人嬌羞之舉,愈加得意地將手中金絲雪梅扇扇得飛快。
餘錦年腳下一遲,抬頭看了看這位薑餅人小少爺,約莫也就十六七歲,穿著寶藍色繡如意紋的織錦緞箭袖,腳踩紅靴,神色飛揚,一雙杏眼盯著他眨啊眨。餘錦年擔憂他怕是還沒將彆人的魂兒勾出來,先將自己的魂兒從眼皮子裡眨出來了。
他愣了會,盯著這位看了半晌,並不認得。心道,這光天化日的沒蹦出彆人來,就蹦出您一個了,這不懷好意、人心不古,說的豈不就是您自個兒麼?
那人見他不言不語,搖開扇子,繼續趁熱打鐵道:“就這麼定了罷!走!你去哪兒?”
“……”
餘錦年覺得,這種人,你越是理他就越是麻煩,索性不理不睬地往前走,誰料那小少爺仿佛是個沒眼力見兒的,一路從城東跟他到城西,還好幾次險些就將“小美人”三個字給喊出口了,可見輕浮功力非同一般。
他雖是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喜愛,整日被誇清秀、俊俏,還三天兩頭地想給他說姑娘,卻也知道這裡頭恭維成分較大,當不得真,但他確實還從沒遭遇過被一個男人厚著臉皮糾纏上一整條街的際遇。
餘錦年不由反省,難不成我與那美人季鴻相處了一段,還能潛移默化地變漂亮不成?不然我如此弓著背走,也能有人老眼昏花地上來搭訕?
就如此拖著個喋喋不休,自作風|流瀟灑的尾巴,走了一路,餘錦年忽然停下腳步,扭頭問道:“薑、薑少爺……您吃麵?”他努力忍了,才沒真的笑出聲來。
那人一頓,抬頭一看,一碗麵館。
嗯,好像有點眼熟?
季鴻見少年出現在麵館門前,正與什麼人說話,那人被另半扇門板擋住了,看不真切,他眼下已脫了煙色大氅,僅穿著荼白色長衣走出來,墨發披散,眉眼低柔,迎出來時衣袂翩動,掩著衣下兩條筆直修長的腿,真真然是姿容卓越,俊美非常。
那跟了餘錦年一路的薑餅人仰頭一瞧,頓時眼中光彩四射,繼而唰得一聲推開折扇,道:“這不是……”頓了會,實在是沒想起來人家叫什麼名兒,又或者是壓根忘了問他叫什麼了,總之無所謂了,便輕咳一聲,十分不自然的躍過了這一段,道,“那什麼……咳,公子嗎,彆來無恙呀?”
餘錦年乜他一眼,心道,誰跟你彆來無恙?
又抬頭去瞧季鴻,無聲問道:你跟他彆來無恙了?
季鴻無言,臉色卻垮的厲害。
而薑餅人大兄弟卻絲毫沒有發覺有什麼不對,今日叫他撞了大運,一連碰上兩個美人兒,怎能說走就走?於是大跨步邁進麵館,挑了個還看得過去的地兒坐了,張口就道:“不是吃麵嗎,來份鮑絲蟹黃麵。”
“……”餘錦年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道,“不好意思,小店沒有鮑絲,隻有肚絲。”
薑餅人兄一下沒反應過來,傻望著他:“肚絲?”
餘錦年抱臂道:“就是豬的肚胃——啊,也就是薑少爺吃罷飯,肚子裡頭盛東西的那塊兒,這豬肚也在豬身上差不多的地兒。這生肚割回來以後哇,先拿剪刀剪了,翻出裡層,刮掉血水和肚壁上的黃|色粘液,然後拿鹽、醋和麵粉,反反複複地揉搓,不然肚上又腥又臊難以下咽,之後燒熱水,煮後要再洗,還要切去脂汙和穢物……”
薑秉仁忙道:“打住、打住。”
“怎了,馬上就說完了。”餘錦年疑惑,無辜地看著他,仿佛是在誠心誠意地介紹吃食,“這穢物啊……”
“停!”薑秉仁捂住耳朵,他簡直想拔腿就走了,可就這樣走掉實在是沒有麵子,隻好硬著頭皮說,“那個,我就要一碗蔥油麵,蔥油麵好吧?”
餘錦年剛要張嘴。
薑秉仁崩潰道:“我不要聽油是怎樣造的,也不要聽蔥是怎樣來的!千萬不要告訴我!”
“哦。”餘錦年本來也沒想說,隻是薑餅人兄都這樣講了,他也就順風扯旗,勉為其難地道,“那好吧。”
走了一半,回頭看了眼薑餅人,仿佛是受了莫大的摧折般,正垂頭耷腦,奄奄一息。他又轉眼看了看季鴻,朝他招招手,笑道:“季先生,你過來。”
季鴻見了他的笑容,覺得後脊發涼,雙腳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