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梅豆
餘錦年將小婢帶到後院,領她安心坐下,又取來濕手巾叫她擦擦臉,才問道:“上次也忘記問,你叫什麼?”
小婢止住了哭聲,小聲回答:“我叫梅豆……”
“梅豆?”餘錦年心道,這不是個吃食的名字麼。
他初來時,以為這便是前世常吃的一種菜蔬,後來在一家茶肆見到,竟是一種色如玫瑰、酸酸甜甜的小茶點,覺得很是新奇,問過茶老板烹製方法後,回來也自己動手做了一次。
原料都甚簡單,便是紅曲粉、梅乾、糖和黃豆。將紅曲與梅乾一起入鍋,注清水沸開,加糖,之後將粒圓飽滿的黃豆倒進去同煮,時而翻攪少許,使其入色入味。至湯濃水少,豆兒也俱變成了玫紅顏色,這梅豆兒就成了,配上一盞清苦茶,滋味還挺獨特。
梅豆似乎看出餘錦年的疑惑,忙說:“婢子極小的時候就被拐子拐走了,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後來被人牙輾轉賣過幾次,叫什麼都有,也沒有正經名字……因為愛吃梅豆,所以閣裡姐姐們便都叫我梅豆了。”
餘錦年點點頭,見她也平複了心情,道:“梅豆,你慢慢說,清歡怎麼了?”
提起這個,梅豆頓時雙眼含淚,兩手緊緊抓著膝蓋,急切地望著餘錦年道:“年哥兒,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清歡姐姐她快要死了,求你給她看看……”
餘錦年以為是清歡得了什麼急症,奇道:“清歡?她之前不是還好著麼,怎麼幾日功夫就病得這樣嚴重?”
“不是病得,是被閣裡的管教師傅打得。”梅豆又嗚咽起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日秋夕日,有位富老爺點了雪俏姐姐的牌,請她過府上去吃酒,清歡姐姐自然要跟著。據抬轎的腳夫說,回來路上二位姐姐想遊一遊河街夜市,便叫腳夫在夜市口等著,她們逛完了自然會去街口坐轎回閣。”
梅豆有些語無倫次道:“可誰知、誰知……一眾腳夫在街口等至淩晨,也不見兩個姐姐回來,便知出了事故,趕忙去追找。最後隻捉到了清歡姐姐,雪俏姐姐不知所蹤……”
聽到這兒,餘錦年不由皺起眉頭,他也就知道清歡為何會被師傅管教了。
之前便說,勾闌花苑裡的當紅花娘們,身邊往往都會配一個未開臉的小娘,一則是為了明麵上所說的跟習技藝,二則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起到了監視、提醒、牽製這些紅牌姑娘的作用。
若是姑娘們犯了錯處,譬如為了一己私欲拒客趕客、對客不敬,甚或有一絲其他的念頭,這些小娘們便會被連坐,受到極為苛刻的管教。既是逼迫花娘們老實就犯,也是為了以儆效尤,給樓裡其他花娘們做個警示。雖不乏有些姑娘嘴硬心狠,但大多數的姑娘們還是心軟的,見小娘在自己麵前被折磨,很快就會低頭認錯。
但清歡此事卻又有些許不同。
雪俏跑了——這在勾闌院坊裡是大忌,是一等一的罪過。而且雪俏逃跑時,還是清歡陪著的。若是捉住了還好說,眼下卻是隻抓到了清歡自己,她一個沒開臉的小娘,就是因此被打死,在鴇母和管教師傅眼裡,也不過是損失了幾兩銀子而已。
梅豆哭道:“管教師傅問她雪俏姐姐往哪裡逃了,清歡姐姐一聲不吭,就是不肯說話。管教師傅就將她吊起來打……全是血,都打斷了……”
餘錦年正在思索這事的來龍去脈,忽地聽見什麼東西斷了,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問道:“你說什麼,什麼打斷了?”
“腿、腿斷了……清歡姐姐脾氣犟,管教師傅就把她往死裡打。”梅豆哭花著臉,又從凳上滾下來跪著,抱著餘錦年的腿望他,“他們見清歡姐姐腿都折了,也什麼都不肯說,人也快不行了,以後也做不了掛牌姑娘。他們就直接將她卷上席子,扔出城去了。”
“其他姐姐們害怕受牽連,也不敢求情,都躲起來了。我求了媽媽,也求了管教師傅,可我隻是個灑掃婢子,什麼大用都沒有。”梅豆跪在地上,拿手背抹臉,袖子都濕了半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知道我長得醜,沒人喜歡我,可是清歡姐姐和雪俏姐姐對我都很好,她們給我飯吃,分我點心嘗……我不想清歡姐姐死……其他醫館見我沒錢,都直接將我趕出來……”
季鴻聽得不禁蹙眉,卻也沒開口說話,他轉頭看了看餘錦年。
梅豆從衣袖裡掏出一把銅子來,銅子上沾著泥灰和血跡,就算是往多裡數,也不過寥寥十幾個,她兩手捧著舉到餘錦年麵前,睜著一雙大眼:“我知道年哥兒您也會瞧病……我知道這些肯定不夠,我會還的,一定會還的!我還能……能抬酒甕,那個抬五個就有一個銅子。”
看她細胳膊細腿兒的,之前多搬了些書便能跌倒,如今卻說什麼要去抬酒甕,那玩意兒,就算是個成年男子,也未必能一口氣扛起來。且梅豆身上頭上的這些傷,想來就是如此跪過了許多家醫館,最後才跪到了餘錦年這兒。
“不是錢的事兒。”餘錦年去拉梅豆,梅豆跪在地上說什麼也不肯起來,也是倔得很。餘錦年歎了口氣,心道,這是瞧準了我心坎子軟,專門來克我的,於是道:“好了,彆哭了,清歡她如今人在何處?”
梅豆一愣,不僅沒止住眼淚,反而哭得更凶了,還邊哭邊笑邊磕頭,口中不斷重複:“謝謝您,謝謝您——”
季鴻垂首,抿了下唇,轉頭走進了房間。再出來時,手肘上已掛了件外氅。
餘錦年看了他一眼:“你又是要作甚麼?去哪裡?”
季鴻道:“那要看你是去哪裡。”
餘錦年愁中作笑,道:“好罷、好罷,你們都是我的祖宗。”他低頭問梅豆:“清歡在哪裡,她腿確實斷了麼,可又移動過?”
眼見餘錦年答應了去救人,梅豆終於安下心,卻仍是紅著眼睛,詳細解釋道:“他們把清歡姐姐扔出去以後,我湊著出門潑浣衣臟水的暇隙去找了……骨頭都戳出來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將她用一塊舊木板拖到了附近一個廢棄茅屋裡。”
連梅豆都看得見骨頭,那不僅是斷了,且是開放式骨折——比預想的還要棘手一些。
事不宜遲,餘錦年將事情原委與二娘一說,便關了店,匆匆去往城外。
城外一裡外有一片密林,枝葉密密麻麻,雜草丈高,往裡頭扔個屍體誰也看不見。梅豆帶著他們兩個彎彎繞繞走了很久,才見葉散林開,溪道旁邊紮著一個幾欲傾倒的破舊茅屋。
茅屋怕是已被遺棄多年,連門洞都歪了半扇,若要進去,須得躬下|身子往裡鑽。鑽洞時,餘錦年頭發被什麼東西蹭住了,他伸手用力一拽,立刻撲簌簌落下一塊黃泥,飛得滿嘴都是灰塵。
——隻這種落灰與泥塊齊飛的環境,就足夠餘錦年愁得頭禿。
“清歡姐姐,我請來大夫了!”梅豆興衝衝地往裡跑去。
“咳咳!”角落裡一個虛弱的聲音喘息一陣,回應道,“梅豆?不是說不要浪費錢了麽,我好不了了……你拿著、拿著錢,以後好將自己……贖出去……”
梅豆握著她的手,抽著鼻子道:“你看看,我請了年哥兒來。”
餘錦年先是聞到淡淡的血腥氣味,才轉頭看到倚靠在泥角裡的清歡。
他一時有些沉默。
這個清麗嬌俏,笑聲似銀鈴一般可愛的小娘子,初見時羞答答地往季鴻懷裡插步搖,再見時托著腮與餘錦年趴在闌乾上聽折子戲。如今才第三次相遇,卻是渾身血汙,形容淩亂,麵色蒼白,最駭人的是,她右側小腿正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彎折著,肉破骨出,身下墊著的破席也被染黑了半麵。
季鴻隨後也走了進來,站定在餘錦年身邊。
清歡背後墊著些乾稻草,她睜眼看了看,還能勉強挽出一個並不算如何好看的笑容來,道:“季公子啊……抱歉了,清歡不能給季公子唱曲兒了……”
季鴻難得沒有緘口不言,他道:“好了再唱。”
清歡疼得滿頭汗,卻仍是笑了笑:“好。”
“你不要說話了,保留些精力。”餘錦年蹲在清歡旁邊,將她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查看一遍。腿是不能抱有任何幻想了——開放性脛骨骨折,斷骨破出皮肉約有兩寸長,傷口周圍有肌肉撕裂,且可見明顯的泥穢汙染,已屬於二度骨折。
血還在一點點地流,餘錦年以手指按壓了兩處,判斷究竟是哪處血管,便迅速從衣擺上撕下一條,紮在清歡傷腿那側的腳踝上處。
此時腿最嚴重的,且不可結紮時間太長,否則血運受阻,整條腿都要壞掉。可餘錦年卻還有其他擔憂之處,他吩咐道:“將她身後稻草撤了,放平。”又補充一句:“慢一點,彆騰起太多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