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豆趕忙小心翼翼地一把把抽去稻草,把清歡放平在地上。
清歡道:“年哥兒,彆忙了……如果可以,我還想再嘗嘗年哥兒你做……的冰皮月團,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不要說話。”餘錦年勒令道,伸手去試清歡的體溫。
糟糕了,有些熱。
梅豆也揉著眼睛,強顏歡笑道:“等清歡姐姐好了,還有很多好吃的呢!”
餘錦年以手在清歡身上觸摸按壓、亦或輕捏,從頭到腹,間或問她痛與不痛,又是如何痛,清歡一一答了。他又將手展開,掌覆其上,另一隻手以中指指腹垂直敲擊前手指背,並附耳細聽皮肉之下的動靜。最後以指甲在她兩側腿腳特殊位置輕輕撓過。
季鴻一眼不眨地望著餘錦年,時而聽他吩咐,幫些小忙。
極為迅速地做完這些,卻也不過片刻功夫,餘錦年做到心中有數,他將所有處理方式與可能性都在腦中快走一遍,卻仍是有些顧慮,隻好起身,道:“清歡,你且聽著,我現在有兩種辦法救治你,得需你自己來做個決定。”
清歡問:“哪……兩種?”
餘錦年道:“其一,直接將你這斷腿自膝處截掉。此法可保命,且愈合較快,缺陷便是以後你就少了一條腿。”
清歡未答,梅豆先急急追問起來:“那另一種呢?”
“另一種……我須得將你斷骨處壞肉剔去,皮肉切開,將斷骨接回去,再以針線縫合。”在場三人包括季鴻,都沒聽過此種治法,紛紛睜大了眼睛,而梅豆更似看見了曙光似的,頗有些神采奕奕,隻清歡仍一副不喜不悲的模樣等著餘錦年的下文。他確實是有下文的,他道:“隻是這種辦法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也許縫合後會痊愈,又也許會更糟。若是中了後一種,最後截掉此肢隻是最輕的後果,甚至嚴重些……性命不保。”
“我雖是建議直接將斷腿截去。可我也知道,或許對你來說,沒了一條腿未必會比沒了性命要好。所以……隻好將兩種辦法都告訴你,由你自己來選擇。”
“好啊。”清歡似乎根本沒有思考,便回答道,“……我選第二種。”
餘錦年皺了下眉:“你再想想。”
清歡看了眼身旁緊緊握著她手的梅豆,闔上雙目,說:“想得太多了。正是想得太多,才有今日的結果……就這樣罷,第二種聽起來很是厲害,無關是死是活,我隻是想試試……年哥兒你做的菜那樣好吃,治病也一定很厲害……”
這是個什麼邏輯?
餘錦年簡直以為她是疼得過頭,有些意識混亂了。
隻不過她這樣堅定地做出了選擇,餘錦年也理應拚儘全力才是。
他環顧四周,道:“這裡不行。梅豆,看看附近有沒有可以賃用的板車,先將清歡送回一碗麵館,要快,之後去蠶衣街買些抽好的絲線,這是銀兩。季鴻,你也隨車回去,買一壇最烈的酒,再煮一鍋熱水與一鍋濃蔥湯,準備棉紙、淨布,再與二娘要一根最細小的縫衣針……好啦,動起來!”
季鴻點點頭表示記住了,又問餘錦年道:“你去何處?”
餘錦年急匆匆向外走,答道:“我須得去平康藥坊備些藥具。”
三人分頭而去,餘錦年一路跑到平康藥坊,指明要桃花散。桃花散最治金瘡與外傷,定痛收斂止血的炒紅石灰,配散瘀止痛止血的炒大黃,止血力專。這邊正稱量分量,從後堂走出一位白發冉冉的老先生,聽聞餘錦年要稱的乃是桃花散,便隨口問了兩句是何用處。
餘錦年還想與他們或借或賃些外科藥具,便恭敬答:“乃是骨破皮出縫合後止血之用。”
老先生聽罷,連連搖頭,直截了當道:“骨破皮出十治九死,另一也隻能斷肢保命。小子年紀輕輕,斷不能妄然施治害人性命,且人之皮肉,並非衣之布料,以針線縫合實在是聳人聽聞。”
“先生若不信,可與我同去。”餘錦年道,“不過,小子鬥膽想借先生一副外科藥具,如割皮破瘡之刀,以及劍針、毫針等。小子願以銀兩抵押,用後必還。”
老先生思索片刻,長歎道:“罷了,藥具拿走。”
餘錦年本以為他會盤問更多,甚至阻止他,沒想到竟是這樣就答應了,不由大鬆一口氣,忙垂手感謝:“多謝先生。”
* *
回到一碗麵館,他吩咐的幾樣事梅豆與季鴻全都辦妥了。他將所需用的碗碟刀針,以及蠶絲線等,俱以沸水煮過,烈酒擦拭。並讓所有人都淨手,並以烈酒擦過。
之後幾張桌子一拚,鋪上乾淨床巾,便將清歡挪上去平躺。她似乎有些緊張,眼睛一直眨,將周圍的人看了個遍。
餘錦年輕聲道:“我以針行止痛,但也許無法避免仍會有些許餘痛。你若是緊張,便與我們說說話。”
見清歡點了點頭,他便起手將數根毫針刺入相應止痛穴位——因此時沒有什麼麻醉止痛的好辦法,而他也並不知傳說中的麻沸散該如何製作,幸運的是他曾跟師學習過針刺麻醉之術,療效也甚佳。他轉向已經淨過手的季鴻,定道:“季鴻,從現在開始沒有我的吩咐,你這雙手不許放下,也不許碰任何地方。”
季鴻:“好。”
餘錦年取來單刃刀,閉了閉眼,這是一場開放性骨折徹底清創並閉合複位術。他的前世恩師卻曾不止一次地囑咐,一定要中西並重,唯有知己知彼,方可百戰百勝,是故他雖是中醫出身,卻也是上過手術台,做過大小許多手術的副手,而今天,卻是由他主刀。且人生真正的第一次主刀,竟是在這樣無法做到完全無菌、完全隔離的惡劣條件下。
他拿起刀的這一刻,心中忽然敲起了猛鼓,而且是退堂鼓。
“如果複位失敗,並發感染,沒有抗生素的他該如何控製感染?如果術中失誤,失血過多,他該如何挽救?如果最終,清歡因為他給出的錯誤的治療意見而喪命,他又該如何自處?”心底有聲音對自己道,“就這樣直接截去斷肢罷,至少這樣活下去的幾率會大一些……”
“錦年。”季鴻忽然喚了聲他的名字。
餘錦年抬頭去看他,卻不知,此時自己的眼睛裡充滿了迷茫。
若不是少年方才吩咐過,他這雙手什麼都不許碰,否則季鴻此時定是要去握一握少年的手,或者摸一摸他的臉,而不是隻能與他相對佇立。他微微擰起眉峰,道:“清歡已經選了,現在該你做選擇,錦年。但無論你如何抉擇,最後又如何成敗,這裡沒有一個人會怨恨你、責備你。”
清歡也一字一歇地說道:“隻不過若是這樣沒了腿,以後可就……不好看啦!”
餘錦年隻覺得喉嚨裡有些又甜又苦的滋味,說不好,無法形容是什麼感覺,他往下沉了口氣。轉身,以沸後鎮涼的水衝洗傷口,再用濃蔥湯複洗,便深呼吸兩回,捏緊單刃刀,朝清歡腿上的傷口割去。
清創去除有可能汙染的壞肉,將骨納回複位,再以絲線急縫筋膜皮肉。
“季鴻,指刮毫針針柄,使針得氣。”
針下得氣,針麻才是有效。
許是他頭也不抬的認真神情加重了房間裡的凝肅氣氛,這會兒誰也不敢說話,梅豆更是大氣不敢出一個,她閉著眼,不敢去看清歡腿上血肉模糊之景,隻在心裡默默祈禱快些結束,希望清歡能好起來。
最後反倒是最該緊張的清歡先張了口。
“其實……我早就知道雪俏姐姐想逃跑,是我將她放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