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蝦皮麵
一碗麵館門前,餘錦年在解車卸驢,正與季鴻說被跟蹤一事,清歡聽見了,卷起袖子便說:“年哥兒,這事交給我,準將那小浪蹄子捉給年哥兒下酒吃。”這一不小心,將勾闌裡的粗話說了出來,她抬頭瞄了眼季鴻,見他一臉冷淡無情,連忙眨著眼睛躲開了。
餘錦年笑了笑,拎著魚簍海帶走進麵館,便見前堂已灑掃明淨,桌桌角角也都擦得光亮,櫃上一隻細長頸的瓶兒裡插著三兩支野花,整個麵館裡充溢著熱和的食物香氣,他們身上裹卷的寒氣被這熟悉的暖意篩過幾遍,覺得舒暢極了。
因今早餘錦年不在,清歡便自作主張蒸了饅頭,煮了清粥小菜,她自知不及年哥兒手藝,更生怕砸了一碗麵館的招牌。沒想今日剛開門沒多久,竟來了不少人,觀衣飾都是清一色兒的藍灰色仆裝,打著綁腿,說話間語速微快,聽口音參差不齊,但大多偏北。這夥人動作利落得很,什麼也不挑,對清歡做的粗口小菜也點頭說好,有這些人在,倒是顯得沒那麼冷清了,也算是勉強撐住了一碗麵館的門麵。
餘錦年看了看這群人,清歡忙解釋道:“昨日福來客棧新住進了一隊車馬,排場很大,都道是京裡來的大人物,也不知究竟是哪位。總之是那家的主人在福來客棧落著腳,底下的跟仆閒來無事,便出來覓食兒了。”
“原來如此。”餘錦年點頭,也不再亂看惹事,匆忙鑽進後院去準備晌午的生意。
季鴻隨後走過前堂,看到這群仆役,眉間微微一皺。
一碗麵館擅長做麵,自然後廚常常備著一鍋骨湯,做雜醬剩下的豬骨之類都用小火慢燉著,撇去上層浮油,底下儘是鮮美非常的白湯。方才在魚市上他還買了一大兜細蝦皮,這東西因肉少味腥,遠不及紅蝦青蟹之屬肉質飽滿,更不如魚貝之類湯肥味鮮,時人多不以為好物,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也不想買它來吃,本就不擅食海貨的內陸諸城更是如此。
然而蝦皮實則是一味提鮮美物,有了這個和骨湯,餘錦年便想做個蝦皮麵來賣,如此盤算著,他又忍不住偷偷撚了一指蝦皮來生吃。
嚼著蝦皮,他便同時切了蔥花,入油鍋煸香,後又抓了幾把蝦皮進去翻炒。因蝦皮中自有鹹味,便少加鹽粒,稍點老醬油增色,粉白色的蝦皮經此一炒,酥軟金黃,鮮香四溢。
炒好的蝦皮出鍋時,季鴻換了衣裳進來幫忙。
餘錦年囑咐季鴻排開空碗,各舀半勺骨湯進去,便出去取了白菜,洗淨置於案板上切絲。季鴻走來,突然擋住了他麵前的光,餘錦年抬頭叫他讓一讓,卻見得季鴻垂首,抬手將他下巴扣住,兩人唇|瓣又黏了起來,吮得黏綿異常。
他冷不丁被來這麼一遭,又似個呆頭鵝般愣住不動,因齒間微張,便給了季鴻這廝蹬鼻上臉的機會,竟是伸舌進來肆無忌憚地逛了一圈,末了在他上顎舔了一舔,退出去道:“腥。”
餘錦年猛地回過神來,捂住嘴往後跳,覺得嘴|巴裡像是被毒蛇舐過一般,酥得他從嘴|巴到喉嚨麻軟成一片,全是季鴻的味道。
季鴻麵色如常,全然不覺得自己偷襲有什麼不對。
餘錦年斜覷著正在盛骨湯的男人,憤憤道:“你不要突然來親。”
季鴻目中含笑,問道:“不突然就成了麼?”
“……”餘錦年一噎,轉頭不與他交談了,悶聲剁白菜。
他這廂剛將白菜下鍋焯水,前頭清歡便蹦躂過來——她腿腳已好了個大概,卻落下了個跛腳的毛病,畢竟此時技術條件均有限,餘錦年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好在清歡開朗,並不甚在意——清歡跛著快走而來,興衝衝道:“年哥兒,捉住了!”
餘錦年一愣:“捉住什麼了?”
清歡道:“跟蹤你們的小家夥,噥,就是他咯。我出去轉了一圈,就見他在對麵胡同口鬼鬼祟祟,朝我們這兒張望。”
餘錦年這才注意到清歡背後還藏著個少年,戰戰兢兢地躲著不敢露麵,他留意到少年手中的提籃,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來,奇怪道:“是你呀?”
正是早晨在魚市上撞見的賣絹花少年。
少年把臉埋在清歡身上,一手揪著她的衣裳,他個頭雖矮,又生得可愛,卻也是實打實是個男人,如此黏糊在清歡背上,成何體統,不怪清歡羞惱道:“兔崽子占姐姐便宜不是?”
“沒、沒有占便宜。”少年竟是比她更羞澀,愈加埋著臉不肯抬起來了。
明明是個和餘錦年差不上幾歲的少年,說話動作卻仍似個懵懂孩童,餘錦年隻好放軟了語氣,微微曲下膝問道:“你不要躲著了,我們都看見你了。你叫什麼名字,作甚要跟著我們?”
少年瑟瑟縮縮地露出雙眼睛,眨了眨,回答道:“春。”
餘錦年感到奇怪:“你就叫……春?”
少年點點頭。
好吧,春就春吧,餘錦年耐心道:“那你說說,為什麼跟著我?”
小春抬頭看了看清歡,仿佛是在觀察她的表情,清歡不由好笑道:“你看我做甚麼,我臉上還能有字不成?”清歡語氣也不如何重,小春聽了卻臉皮一皺,說著眼睛一眨,往下掉起了金豆子,連手上掛的籃子也不要了,裡頭的絹花兒散了一地。
清歡嚇道:“哎你,我有這麼凶嗎?”
餘錦年頭疼死了,他究竟是怎麼招惹上這麼個祖宗似的小哭包啊,可放著人哭也不是回事,他回廚房盛了碗熱乎乎的骨湯,裡麵灑了一撮蝦皮和幾根白菜葉,便哄著少年到院中圓凳坐下:“好了,再哭就不好看了。早上吃東西了沒,給你喝湯。”
一聽自己不好看了,他立時止住哭泣,抽抽嗒嗒地捧著碗,小口把湯喝光,問道:“阿春不哭了。阿春要是不好看,哥哥就不開心了,哥哥不開心,阿春也不開心了……阿春好看了嗎?”
餘錦年也不知自己到底哪裡來的耐心哄哭包玩兒,他道:“好看好看,阿春最好看了。”終於將人哄笑,他腰也躬酸了,是時背後繞來一隻手,在他腰間輕輕一揉,便搬來個凳兒扶他坐下。
他朝季鴻一笑,又去問少年:“阿春開心了,該與我說說了吧?”
少年眨巴著大眼睛,仔細盯著餘錦年看了會,懦懦道:“你能給人治病對嗎?”他唯恐餘錦年否認,又急匆匆地拋出證據:“我看見了!你在河邊,救活了一個人!那個人都不能動了你都能救活,我哥哥他還會動,你也一定能救活,是不是?”
“這……”餘錦年心想,他原是來是想請我治病的嗎。
少年見他猶豫遲疑,便以為他不願去給哥哥治,忙跳下來去撿他的絹花,滿地絹花一個不落地拾進籃子裡,又將籃子推給餘錦年,嚴肅道:“阿春做的絹花最好看最值錢了,哥哥說一花千金呢!阿春不要了,這些都給你,你去給哥哥治病好不好?”
餘錦年抬手道:“等等,你這花兒多少錢一朵?”
少年尋以為常道:“一花千金呀!哥哥說的。”
“……”餘錦年問,“你賣出去幾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