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哥總之是不會回答他的,餘錦年抱著牌位坐在蒲團上,自言自語道:“二哥哥,你在天之靈一定看得見阿鴻,你快叫他回來吃飯罷。”
也不知是不是這木牌年久失養,餘錦年剛說完這話,空蕩蕩的祭堂裡傳出咯嘣一聲,嚇了餘錦年一跳,他細細一看,竟是牌上裂了條細縫,正裂在那朵菊紋上。
“二哥哥你也餓了?”餘錦年忙跳起來,把木牌位端端正正放回去,又拜一拜,“今天頭一次見二哥哥,卻是連個貢盤都沒準備,失禮失禮。二哥哥稍等,這就去備。”
帶上門,餘錦年又不由糾結,也不知二哥哥喜歡吃什麼?他視線落在花圃當中的小白菊上,又想到荊忠的廚間似乎有一袋乾洋菜,便心生一計,決定做個水晶菊花糕。
他采了十數朵小白菊,洗淨了入壺烹水,再用煮好的菊水熬化洋菜。
洋菜是來自海裡的東西,實則是一種海藻,又名石花菜,鮮時參差怪狀、晶瑩透明。石花菜吃法簡單,泡發洗淨後焯水,再據口味上的不同,用油鹽醬醋並蒜泥薑末,調來涼拌即可食用,生脆爽口。
若是將洋菜熱火久煮,則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而視洋菜與水的多少,又能製成涼粉、涼糕等物。
這洋菜味甘鹹,能清熱潤燥,是夏日極好的消暑之品。
餘錦年慢慢攪動著勺柄,適時加糖,看洋菜在菊水中一點點融化成膠狀,待鍋子一沸,便立時抽火。這時,再取兩朵小黃|菊,扯碎了花瓣,撒進融化了的洋菜水裡,略微攪拌,使其分布均勻。如此,待糕成時,裡麵便會有絲絲金菊花蕊,好不漂亮。
所以接下來的任務就是等待它凝固了。
等待凝固的時間漫長而無趣,餘錦年守在爐灶旁邊昏昏沉沉,也不曉得究竟是過了多久。總之再一睜開眼時,菊花糕已凝得差不多,而外麵更是黑藍如墨。
他將素扣肉和酸齏粥重新熱了一遍,愁道:“天都黑了,怎麼還不回來?”
正這麼嘀咕著,恍惚聽到院中有了些微動靜,餘錦年登時丟下杓子往外跑去,這會兒他腿都窩麻了,邁門檻的時候還踉蹌了兩步,遠遠看見一道修長人影走進院來,他先拐個彎,到西廂房去朝二哥哥拜了拜,高興道:“二哥哥真靈驗!”
他的白蝴蝶飛回來了!
兩側廂房到院門之間,有一道窄窄的遊廊,廊下緊挨著花圃。餘錦年拜完二哥出來,那人正倚坐在遊廊當中的坐凳楣子上,背靠著簷廊柱腳,露出半張側臉來。滿堂金菊白菊搖曳生姿,他一身白衣靠在那處,寂靜得像是畫一樣。
察覺到有腳步聲,季鴻睜開眼。
餘錦年走到他身側,低頭見他手裡提著一小壇酒,便說:“冷嗎,我把酒拿去溫一溫。”
“嗯。”季鴻將酒遞給他。
餘錦年切了兩瓣薑,煨於酒中,溫到酒比手背稍燙一些,便從火上提下來,又從廚房裡翻出隻白瓷酒壺並兩個小酒盞,這才端著一套酒具和素扣肉,以及兩碟菊花糕出去。
季鴻看他端著食盤從廚間走到廂房,在裡麵逗留了片刻才出來,問道:“進去做什麼了?”
“給二哥哥供了一碟菊花糕……我跟二哥哥說,請他叫你回來吃飯,你便回來了。”餘錦年笑著將食盤放下,打算挨著季鴻席地而坐,正與他斟酒,忽地被男人提著袖子拽了上去,他沒站穩,一屁|股跌在季鴻腿上,手裡的溫酒也撒了大半。
他忙要起來,又被季鴻按住,屁股嚴嚴實實地貼著季鴻的大腿,被問道:“等我了?”
餘錦年老實道:“嗯。還回麵館找你去了。”
“找我做什麼。”季鴻的身上有一些酒味,並不重,因為聞起來若有若無,就引得人忍不住想要聞清楚,隻他嗓音沉得很,似浸了酒般酥著人的耳膜。餘錦年半晌也答不上來,便掙紮著要從他身上下去倒酒,也不知道季鴻哪裡生出的莫名力氣,竟又是一巴掌將他摁住了,還往他身前帶了帶:“等我做什麼,嗯?”
“……”
方才潑灑在地上的酒也散發出來,香味愈濃,季鴻眯著眼睛打量餘錦年,也不知在笑什麼,過了一刻道:“好罷,我問什麼你也不答。那換你來問。”
餘錦年眨了下眼,問道:“……你喝了什麼酒?挺好聞的。”
季鴻抬手捏了捏他後頸,嘲笑道:“年紀不大,卻是個小酒鬼。”
餘錦年自行去端酒盞來喝,卻被季鴻一把捏住了手腕,他右手撈起餘錦年端酒的那隻手腕,將撒剩下的酒液一口喝了,抿在嘴裡,左臂一箍,口對口喂給他,且在少年唇上舔了一舔:“味道如何。”
“……”餘錦年刷得臉上一熱,手也軟了,這哪裡還能嘗得出來啊。隻見男人懶洋洋地伸手一撈,便摘了一朵小菊,隨手簪進他的發裡。
季鴻在酒肆坐了一下午,雖自覺並未多飲,實際上卻也沾了不少酒氣,他微微動了下腿,便覺緊挨著自己大|腿的那片圓肉猛地一跳,變得硬邦邦的頗不自在,他低低笑道:“一口酒一個問題——你想知道什麼?”
餘錦年瞪著眼,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玩法,他坐在季鴻身上,遠遠看見供著二哥哥牌位的廂房門被晚風吹開了一角。他有太多的問題想問,比如荊忠如何不忠不義,比如二哥哥的舊事,更比如季鴻怕黑的緣由,每一樣他都想知道,都很好奇,可是眼下有一樣,卻遠比這些都重要,如若季鴻能回答這個問題,那麼上麵那些他都可以不知道。
他道:“……你還會不會走?”
少年向來很聰明,季鴻以為他會更直接,更戳中要害,卻沒料到他竟是問這樣毫不相乾的問題,又轉念一想,成百上千的疑問裡,他最先挑了這個,是不是意味著什麼?
季鴻承認自己被取悅了,也承認這少年尤其擅長不動聲色地撩人心弦,他問:“酒呢?”
餘錦年忙把酒盅舉到季鴻唇邊,沒想他又說:“方才不是這樣飲的。”他一時錯愕,心道,這難不成是要我那樣用嘴喂你麼。
被季鴻好整以暇地盯了一會,餘錦年咬了咬牙,將酒含在口中,顫顫巍巍去捧季鴻的臉,可他哪裡會這樣旖旎醉人的渡酒法,隻覺得嘴裡的酒液燒得他整條食管都火|辣辣的,還沒等貼上男人的唇,口中的酒就已被自己咽得差不多了。
季鴻見他心生怯意,便推波助瀾一把,垂目道:“算了,下去罷。”
餘錦年一聽,果不其然中計,明明口中已經沒有酒了,仍莽莽撞撞地貼上去,含|住季鴻的唇|瓣輕輕一咬。他前世今生加起來,莫說是女孩子的唇,便是女孩子的手也隻是幼兒園做遊戲的時候牽過幾回,僅有的幾次接吻經驗也全來自於季鴻,且多是被動承受,至多算個半推半就。
他用了點力氣去咬季鴻的唇,這就不像親|吻了,更像是報複——報複季鴻一聲不響地消失一整個下午,報複他讓自己擔驚受怕,生怕他就此一去再也不回來。
餘錦年越親越生氣,這怕是他人生裡最氣的一個吻了,他氣呼呼伸手推了季鴻一把。那柱是圓的,季鴻也隻是虛虛倚著,被這麼冷不丁一推,措手不及地直接向後仰去,兩人雙雙噗通斜栽進花池子裡,壓塌了一大片花苗。
所幸坐凳楣子也不高,季鴻後背著地,懵了好一會,餘錦年半騎半趴在他身上,有了頭一回主動親|吻,這會兒簡直是膽大包天了,揪著季鴻的領子又湊上去咬了一口。
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隻聽得季鴻“嘶”一聲,這才回過神來,蹙眉道:“屬貓的麼?”
“貓才不屑咬你。”餘錦年抬起頭來仔細看了看,愧疚道,“哎呀,真的咬破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又覺得這是自己咬出來的,竟還分外自豪。
他偷偷看一眼季鴻,忽然串起今天一天的遭遇來,不禁心生懨懨,終於肯從他身上下來,伸手去撿掉在花圃裡的酒盅,見杯沿已經臟了,便棄之不用,直接對著酒壺的嘴兒暢飲,失落道:“是我不好。荊忠害死了二哥哥,我卻非要救他,你離家出走也是應該的。可我並非是存心與你作對,他當時那個模樣,不救就是等死了,我實在是看不過去他死在我麵前……等荊忠稍微好一些,我就將他轉給壽仁堂,你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季鴻看他眸中一會明亮一會黯淡,不由心軟道:“如何是離家出走了,我隻不過去酒肆坐了坐。”
這事顛來倒去,實際上與餘錦年又有何關係,他隻是儘了一位醫者的本分,隻是不想看見有人血濺當場。
且說到底,荊忠也不過是個臨陣脫逃的小角色,他如何能害得了季延。隻是自二哥去世已經有十六年了,當事者已所剩無幾,關鍵人物也早已被挫骨揚灰,頭顱在北雁關城牆上生生示眾了三年,此時莫說是仇人,就算是仇人的一抔骨灰,也早已尋覓不得。
能夠記恨的,除了季鴻自己,就隻有當初那個貪生怕死,丟下二哥兀自逃跑了的侍衛荊忠——縱然那侍衛即便死守二哥到底,也不過是將季延的死期往後拖上一時半刻罷了。
時隔多年,有關二哥季延的一切,都似北雁關外的寒沙一般,已隨著風雪飄逝,是是非非都已捉摸不清。
而荊忠的出現,卻撕裂了季鴻掩藏在內心深處的不堪過往,陡然刺傷了那他自以為愈合,其實卻仍在汩汩流血的傷口。臨敵棄主的荊忠仿佛是一麵光可鑒人的悲慘銅鏡,與其說他是記恨荊忠,不若說他是記恨自己的無能和軟弱。
如今季府上下,已經一絲季延的痕跡也無,就連院中的盆菊也悉數撤去,好像二哥從未存在過一樣,每個人都緘口不語,戰戰兢兢,生怕提起這個早逝的優秀嫡子而令家主不悅。而季鴻本就身份尷尬,裹挾在此事中更顯得招人厭惡。
最終,他成了季府中最沒有資格懷緬二哥的透明人,季家主母甚至不許他踏入祠堂一步,他手中僅有的信物,也不過是幾張季延來康和院陪他玩耍時信手寫下的短詩。
同樣是舊事餘人,而荊忠區區一個背主的侍衛,竟種著滿園的金菊,不僅收藏著季延親自刻字的長劍,還有一整間廂房立位祭拜——這讓季鴻如何不羨慕,如何不憤怒,又如何不將他視為天大的仇人。
明明他隻是一個侍衛而已。
季鴻本就不欲以這樁舊事來牽扯餘錦年,故而一直遮遮掩掩不願詳談,然而今日在酒肆中獨自飲了些酒,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其實也不似自己以為的那般漠然,麵對往事,仍是做不到冷靜自若,甚至還為此遷怒了少年。
一壺煨了薑瓣的熱酒,飲得餘錦年臉色發紅,他抿著嘴巴看季鴻,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起來罷,地上涼。”季鴻歎口氣,起身將他從花圃裡拔起來,拂去少年衣上塵灰,道,“不是與我做了菜麼,再不用都冷透了,也讓我嘗嘗你給你‘二哥哥’做了什麼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