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 消風散
餘錦年躲閃不及,與那女娘撞了個滿懷,下巴磕在女娘硬如磐石一般的腦門上,踉蹌朝後退了兩步,摔了個結實的屁|股敦。
小女娘也撞懵了,懷裡的法華經頁也雪花似的亂飛,有一張啪得糊在餘錦年臉上。
兩個沙彌呼呼跑來,一個去捉那小丫頭,另一個則去撿散落四處的經頁。
餘錦年將臉上經頁揪下來,正大呼倒黴,上午才咬了舌頭,現下又被磕了下巴,這小女娘的頭怎麼這麼硬?正感慨著,一人衝過來從他手裡搶走了那頁殘經,連同她手裡僅剩的兩張一起疊吧疊吧就往胸口的衣襟裡塞。
眼看著她胸|前鼓鼓囊囊一片,藏得正是法華經頁,那兩個小沙彌反而不知所措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他們也不能去撕人家姑娘的衣領啊!
其中一個方臉沙彌急道:“女施主,我們寺中真的沒有成空法師!”
另一個圓臉沙彌也說:“是啊是啊,你快將法華經還給我們罷!”
沒想這小女娘一改之前彪悍,轉而哭哭啼啼起來,邊退邊道:“我們主子聽說,用大師父寫的經文符紙製成的五彩衣,可以鎮鬼。兩位師父行行好,大發慈悲,就把這幾頁經文給了我罷,不然我回去也是要被打死的。不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這……何來此說法啊,這是無稽之談!”兩位小師父一臉苦相。
那小女娘忽地動了動身,餘錦年這回學聰明了,率先一個骨碌爬起來,躲進了身旁男人的懷裡。感覺到胸前瞬間擠進來個少年,季鴻心下微顫,順勢將他護住,往一旁閃了閃,與那突然撒腿往山下跑的瘋丫頭錯開了身。
餘錦年鬆了一口氣,抬頭越過季鴻肩膀,往山路上看了一眼,感慨道:“撞死我啦,怎麼什麼人都有哪?”
“嗯,下次小心一點。”季鴻隨意地點點頭,與他揉了揉下巴,“可還疼?”
兩個小師父走過來,他們兩人也不好繼續在佛門清淨之地摟摟抱抱,忙分開了老實站好,那方臉小沙彌滿懷歉意地行禮道:“兩位施主見笑了,可有傷處?”
又聽說他們二人要去敬香禮佛,便知他們是上山行錯了道路,於是善心將他二人引至正殿。
從後寺門至正殿,路上七轉八繞,所行之處翠樹載道,庭廊九曲,餘錦年好奇地看了看,又覺路上寂靜枯燥,便多嘴問了句那女娘是何人。
方臉沙彌愁眉苦臉道:“我們也不知,我們師兄弟二人方才奉命去灑掃藏經閣,便見她偷偷摸摸在裡麵翻書了,我才詢問了一聲,她撕了經頁便跑。”
“不過聽她所說,似乎也是受人指使而來,可她撕的那卷乃是我們開寺大主持親筆謄寫的《妙法蓮華經》,隻此一卷!她那主人真是——”他臉上浮現出些微惱意,似乎又忽然間記起了某些清規戒律,忙又屏息呼氣,閉上了嘴調整心緒,片刻狠狠歎了口氣道,“罷了,左右我與師兄是少不免要被罵了。”
餘錦年不忍繼續提他傷心事,於是轉而打聽起之前榕樹下那青年和尚來,不過他也未提及那人預定供食兒的事來,隻說方才上山時見到了一位清秀的小師父。
方臉沙彌根據餘錦年的形容,思索了一陣,道:“那是一心,他經常在那棵樹下坐禪。”
餘錦年心想,原來那小師父法號一心。
方臉沙彌困惑道:“一心是我們當中最沉穩的,隻不過不知為何,師父總憂他佛心不定,言他若能一心潛修,定是有大成就的。”
正說著,幾人便來到了正殿前,方臉沙彌將他們帶到這,便頷首準備離去。
餘錦年謝過小師父,這才抬頭打量這深山古寺,它雖遠不及什麼金磚碧瓦,但陽光照射之下猶覺氣勢恢宏,殿中金佛莊嚴肅穆,青山翠竹,古刹寶宇,雲煙萬狀。
來往信眾多而不噪,一眾沙彌們步履輕盈,各儘其職,殿內隱隱傳出低沉綿延的唱經聲,有如輕輕拍打在心邊的輕浪一般,真真是充滿了寧靜禪意,使再聒噪的人也不由慢慢靜下了心。
餘錦年這人雖不怎麼信佛,卻也很是受此氣氛感染,不由更加敬重虔誠了幾分,他於一間小殿處請了三支香,正在大殿前香爐旁點燃。
此時一支車馬隊伍停在了寺門外,一頂小轎穩穩落下,從裡麵鑽出一個中年男子,臉色蠟黃,雙顴凸出,神色憂煩,不停地摩挲著拇指上一枚碩大碧綠的扳指。錦衣華服在他身上撐也撐不起來,空蕩蕩的似掛在了一副骨架上,讓人一眼便能想象得出這套衣物底下該是怎樣的瘦骨嶙峋。
這男子在一群家丁婢女的簇擁下,由一位麵相慈藹的老師父引著,沒有來正殿,徑直往後頭清淨的側殿匆匆而去。因他們這一行人浩浩蕩蕩,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餘錦年也就不自覺多看了兩眼,尤其是那柴火身材的主人,若非他被前呼後擁著,真像是從饑荒之地逃來的難民了。
忽地有道眼熟的身影自這隊人中竄了過去,好像是方才那個偷撕經文的小丫頭,隻這麼一錯眼的功夫,沒等人看清楚,便又消失在人煙中。餘錦年仔細找了找,沒再見著,就以為也許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餘錦年隨著人群進大殿金佛腳下敬香,他也不知規矩如何,於是有樣學樣地跟著旁邊嬸娘一起做,隻不過他於禮佛一道上雖是生手,可想要為二娘祈福的心卻是真切的,想來佛也不會怪罪與他罷?
他這麼自我安慰著,心裡卻還是有些忐忑的,又因跪下時壓住了衣擺,起身時候還差點鬨了笑話。他這人不愛臉紅的,也許是眾人皆井井有條,唯他手忙腳亂,而殿中又跪坐著不少麵容嚴肅的修行和尚,更突顯得他舉止異狀,餘錦年發覺自己實在丟人,忙站起來低頭往外走,耳根上羞臊了一片。
才要出門,想起季鴻來,自剛才叩拜時這人便不見了,於是又回頭四處去找。
隻是季鴻沒找著,卻迎麵走來一列和尚,打頭的也眼熟,正是秋夕日夜市上遇見的那位笑如彌勒的大和尚,身後的一眾跟隨當中正有那個神秘的一心小師父,不過一心一直微低頭顱,見了餘錦年隻是輕輕地施禮,仿佛不認識他一樣。
那大和尚經過他身旁,停住,仍是滿麵藹笑道:“心意虔誠,佛自會知曉,施主不必介懷。”
餘錦年深修醫術,而醫之一學又與道法頗有些淵源,故而若是論道,他或許還能胡亂諏上兩句混淆視聽,至於佛法上的修行,委實淺薄得幾乎擱淺,連句像樣的佛語也不會說,更不敢在大師父麵前亂說,隻好乾巴巴地回道:“阿……阿彌陀佛。”
“老衲法號虛清。”大和尚笑眯眯道,“素聞小先生與疑難雜症上很有見解,老衲有一弟子,今日於山道間行走灑掃,回來便突生紅疹,遍體奇癢,不知可否請小先生一診?”
餘錦年眨了眨眼,“啊”了一聲。
虛清道:“風波寺中雖有僧醫,今日卻是不巧,與側殿禮佛的楊施主偶發不適,遂請走了數名僧醫。我這徒兒原本也是要去往側殿侍奉的,豈料突發紅疹……小先生?”
餘錦年反應過來,連忙點頭:“大師父信得過我,自然沒問題。不知病人是哪位,可否帶我前去一看?”
虛清稍稍側了側頭,嘴邊弧度不減,仿佛那笑意是凝在他臉上了一般,他喚道:“一心,隨小先生去。”
那一心自動出列,禮數齊全地請餘錦年過去,虛清又另派了個小沙彌跟著,三人輾轉繞過寶殿,穿過一扇垂葉纏枝的雕花月門,行至一方供僧侶休憩的側院。眼下正是主殿忙碌的時候,是故院中清淨非常,一張圓石桌並幾個小石凳,擺在尚且綠悠悠的藤花架下,禪意十足。
也不知是不是山間花草均沾染了佛意,格外具有靈性,竟是比山下敗落得還要慢一些,餘錦年看了看那方石桌,心裡想的是,若是一碗麵館的後院中有這樣一張石桌,倒是方便。
一心推開一扇房門,道:“先生請。”
房間似乎便是一心自己的臥房,餘錦年簡單打量了一下,見房中陳設簡單,窗明幾淨,並無分毫雜物,床榻間也是鋪得整整齊齊,青灰色的床被疊得一個褶都沒有,幾案上鋪陳著一本翻閱至一半的經書,筆掛上所有的筆均被清洗得乾乾淨淨——餘錦年心目中僧侶所應具備的清心寡欲、內斂、枯燥,這間房裡全部都有了,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說有何與之格格不入的東西,那邊是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冷香,並非是寺宇中供佛的清香之味,而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固然香,卻淡淡發腥。
那小沙彌也跟進來,垂手站在一旁,偷偷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