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掃了他一眼,小沙彌連忙俯下頭顱,道:“一心師兄,快叫先生看看罷。”
餘錦年聽此說法,才恍悟過來,這生病起疹的並非旁人,正是眼前這位一心,他往前走了兩步,一心便撩開寬大的僧袖,露出兩臂來。
若是離得遠了,許隻以為他手臂發紅,唯有湊近了仔細看,才能看到一心兩條手臂上密密麻麻遍布著細小的紅疹,這些小紅疹原隻是散落著的,因起得多了,便就連成了一片,一團團地分布在兩臂上,看起來很是瘮人。
餘錦年迅速投入診病模式,問道:“隻手上有?身上有沒有?”
一心道:“有。”
餘錦年問:“何時起的,洗過沒有?”
“未曾洗過,午後灑掃山道時發現的。”一心答。
餘錦年抬頭看了他一眼,心想,午後你拎著食盒不知做什麼去了,何來灑掃山道一說,隻是礙於有小沙彌在場,他沒有將此事說出來,隻疑惑地看著一心。
若他隻是個廚子,客人付錢過後愛去哪去哪,與他何乾;可惜了,他現在身份還是醫者,在病人發病的那段時間裡,哪怕是一舉一動、一丁點的小事,他也想明確知曉,以排除病因。
畢竟大夫最討厭且最苦惱的,就是不遵醫囑,還隱瞞病情的病人。
餘錦年問過話,便抬手去拆他僧袍衣領,想看看衣物之下是否也有類似紅疹,以及紅疹分布如何?是主要在胸前還是背後?是否對稱,還是散亂分布?……等等此類問題盈滿了他的思維。
一心也並無抗拒,還稍稍抬起頭來,露出頸部與餘錦年方便,任這位小大夫查視了片刻,他忽然說道:“一心隻聽聞小先生擅廚,原來先生也擅醫。”
他說這話時嘴角微彎,依舊是溫和客氣的模樣,可餘錦年卻從他眼睛裡讀出了一絲冷意,那不似僧侶所持有的清冷寡然、無擾無求的眼神,而是更具壓迫性,甚至帶著絲絲威脅。
餘錦年手還停留在他半敞的衣領上,散開的衣襟之間露出生有片片紅疹的肌膚,他探手摸了一下,一心身上有些輕微發熱。
“略懂一二。”餘錦年心中已有了些判斷,隻差證實了,他問,“小師父午後可吃過什麼東西?”
小沙彌聞言又抬頭亂瞧了瞧。
一心笑言:“師言‘過午不食’,一心又豈敢毀戒?”
方才那眼神震懾住了餘錦年,他愈發不相信一心的話,隻以為此人絕不是看上去那般隨和良善。也不知道這師徒二人是怎麼回事,那位大師父整日笑得似彌勒下凡,這徒弟也是個不露真容的假笑派,尤其是一心,餘錦年都分辨不出他口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一心說沒吃,那定是吃了,可惜瞧他這模樣,吃了什麼肯定是問不出的。
與他把了脈看了舌,餘錦年更加篤定他此疹乃是過敏性蕁麻疹,過敏源大抵就是他死不肯承認的某種食物,隻是有一個問題—— 一心究竟是明知他對此物過敏而非要食用的,還是隻是單純害怕被揭穿破戒一事而有意隱藏?
若是前者,餘錦年也不必多說什麼;若是後者,出於醫者的考量,他理應告訴病人此物不可再食用,否則病人日後糊裡糊塗再接觸過敏源,嚴重者恐有性命之憂。
餘錦年左右看看,尋著筆墨,邊說:“一心小師父患得乃是一種癮疹,日常所碰觸的衣物、家什、花草、食物等皆有可能引發此疹。我與小師父開劑消風散,水煎來每日一劑,三日之內即可消退。小師父也好好想想今日曾碰過什麼,往後儘量注意些,避免再受其侵擾。”
找了半天,也沒見硯台在何處,他隻好先說些其他要點。
因方才觀察疹點時注意到一心身上的風團色澤鮮紅,觸手灼熱,一般來說,此種特征的疹團都是劇癢難耐的。放在常人,早忍不住去抓撓了,餘錦年更是見過因瘙癢難忍,來就醫時已將自己撓出各種細小血痕的病人,就算有忍得住不撓的病人,也紛紛在就醫時各種強調自己癢、特彆癢、非常癢。
反觀一心,竟是毫無動搖,臉上甚至連一絲不耐都未曾看見,更是從始至終都未曾與餘錦年抱怨過一句“癢”的事情,仿佛這身疹子並非出在他身上。
餘錦年心下不禁感慨,這人該是有多大的意誌力啊,那與他們領路的小沙彌說得不錯,若是一心能潛心向佛,僅憑這種意誌,便注定他是個能成就大事業的。
“如果瘙癢難忍的話,可用白鮮皮、苦參、苡仁、蒼術熬藥做外洗用。”他說著,又怕一心記不住,便問,“可有筆墨?”
一心盯著餘錦年看,直將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才忽地微微一笑,道:“房中硯台昨日不小心被小僧摔碎了,寺中一應物什俱是按日發派的,今日還未到日子。”於是轉頭吩咐那小沙彌:“覺常,速去找慧靜師叔領一新的來。”
覺常小沙彌點點頭,忙領命去了。
門一關,房中便隻剩下了他與餘錦年二人,因院中累樹參天,故而僧房裡愈加幽靜昏沉,一心轉回頭來又去看餘錦年,且看得光明正大,毫無遮掩隱藏之意,幾乎是拿視線在他身上剮了。
一心道:“小僧記得……先生姓餘?”
餘錦年越發局促,隻略略“嗯”了一下。
一心笑了笑,轉身走到床邊,當著餘錦年的麵伸手按住了床榻旁地麵上的一塊青石磚,他左敲敲右敲敲,竟是將那方形地磚翹了起來,正當餘錦年大吃一驚之際,他便將手伸了進去。
餘錦年腹誹道,他竟在這樣明顯的地方私藏了東西,這人當著我的麵去拿,是不是過會就要將我滅口了?他若是掏出一把刀來捅我,我該怎麼辦,我若是自衛反擊不小心捅傷了他,會有人替我主持公道嗎?又或者他拿的不是刀,而是什麼毒|藥,這屋中隻有我們兩個,真是怎麼死的都說不清楚!
七七八八,有的沒的,想了許多,腦洞一開關都關不住。
隻可惜事實證明,餘錦年純屬杞人憂天。
但這位一心小師父不合常理之處,也大大超出了餘錦年的心理承受範圍。
蓋因一心從地磚底下摸出了一枚錦盒,並不大,也就手心大小。他托著錦盒施施然走到餘錦年身旁,僧袍衣袖在身側擺動,若是忽略他頭上那亮得出奇的腦殼,倒還真有點貴公子的風度。
一心來到他麵前,將錦盒啪嗒打開了來,道:“明月珠,喜歡麼,送給你。”
錦盒之中一片光潔熒白,掌心大的小圓球發出幽幽的熒光。
餘錦年瞪大眼睛:“……???”
沒等餘錦年從震驚中蘇醒,他接著又從袖中變戲法似的摸出一支梅花碧藍琉璃簪,花蕊處用小粒珍珠鑲嵌著,既素雅又不失華貴,隱隱日光透過琉璃,在一心手上映出萬般紛呈。
一心淡泊道:“總歸是用不到。喜歡麼,也送給你罷。”
餘錦年下巴快驚掉:“……????”
大哥你怎麼回事,為什麼一個小和尚竟然比他還要有錢,而且金銀珠寶多得用不完就罷了,還到處亂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