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醃蛋
一心見他隻是吃驚而已,並不見對明月珠、琉璃簪有什麼貪婪之色,又恍然道:“忘了小先生是醫者,怎麼會在乎這種俗物。”
他又走回去,將琉璃簪放下,又另取了一個布包,道:“小僧曾有緣得到一套金針,可惜小僧不懂醫術。既是和小先生有緣,那便送與小先生罷。”
“……”餘錦年看到他打開的布包裡,一排九支金針,形製各異,竟是一整套靈樞九針!說實話……他真的有些心動。
一心將金針往他麵前推了推:“喜歡麼?”
餘錦年伸手摸摸,過了個乾癮,便將手放下了,搖搖頭道:“我不要,無功不受祿。”
一心笑說:“如何無功,小先生不是替小僧診病了麼。”
餘錦年老實道:“這算不得什麼,況且小師父這疹也不是什麼疑難之症,隻要日後不要再碰觸引發病疹的食物,便不會再得。一心小師父,雖然不知你哪裡來這許多錢財,不過以後還是不要輕易拿出來給彆人知曉了……”正好端端說著,他突然話鋒一轉,問道:“你今日下午究竟吃了什麼?”
他是想突然詐一心一詐,誰知一心並不上他得當,而是一言不發地笑看著他,餘錦年咽了聲唾沫,感覺自己走錯了棋,問了不該問的問題,簡直坐立難安。
正想著那小沙彌怎麼還不回來,一心便隨意走動了兩步,仿佛是無意,又仿佛是刻意地站在了門縫前,一枝藤枝自房簷上垂下來,倒影在窗紙上似一隻參差怪狀的嶙峋枯骨,又仿佛是嚴守在門外的幽靈鬼魅,這下叫餘錦年想拔腿而逃都沒辦法了。
許是上天相助,揮來了一陣邪風,兩扇薄木門吱吱咯咯響了幾聲,便突然向兩邊洞開來。
一心佇立在門口,正在風中,山間寒風卷著散亂落葉將他僧袍鼓得獵獵作響。餘錦年眯著眼睛避了避風,再睜開時,便見一心自空中隨手抓了什麼在手中把玩,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枚枯黃的葉片。
餘錦年隻知佛有拈花一笑的典故,卻不能儘然理解佛為何拈花,佛子又為何微笑,就像他現下也不知拈著片葉的一心所思為何。
“今日寒衣節。”一心突然開口道,“小先生可有想要祭拜的人?”
餘錦年想到了這具身體的爹娘,隻不過原身父母亡去太久了,他甚至已記不太清他們長什麼模樣,隻還有些朦朧輪廓,他道:“一心師父,你若非要想送我些什麼,不如替我給故去的爹娘念念經罷,我這人也不懂佛法,更不會背經。”
一心笑起來,並非是無心無意的假笑,而是發自內心深處覺得這句話好笑,他僧袍清素,顯得他這般年紀便已如暮秋之人,毫無生氣,隻是這突然而來的笑容又使他宛如冬去春來,有了幾分盎然之意。
餘錦年被他這笑弄得摸不著頭腦。
一心邊笑邊微微搖頭:“一心念的經,隻會招來惡鬼,小先生還是另請高明罷。不過小先生若是有什麼錢財之憂,一心倒是可以為你解厄除困。”
這話說得,翻譯一下便是——我彆的什麼都沒有,就是錢多。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送先生東西,也不全然是因為先生與我診病。小先生的飯菜也很是美味,我母親定然喜歡,尤其是糖薑片。她生前流落街頭,貧困潦倒,最終被凍死在漫天飄雪的大年夜裡,死前最後的願望,是想喝一碗糖水。”說及此處,一心指節暗暗攥響,隻麵上卻很是淡漠,輕描淡寫道,“我去討糖水,沒有討到,母親便死了。”
餘錦年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便低著頭不說話,做個老實的傾聽者。
一心往餘錦年方向靠近兩步,微低頭望著手上珠寶,又歎道,“一心即便有萬貫之財,若是無人分享,與兩袖空空又有何分彆?這些黃白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尚不如糞土與之春花,臘雪與之稼苗……實在是無用。倒不如送給有緣之人,也算是它們的佛緣。”
餘錦年也不是很明白一心的邏輯了,他見過守財奴,也見過炫富哥,卻偏偏沒見過一心這樣的。你說一心不愛財,他卻隨手便是一個明月珠,你說他愛財,他卻稱其還不如糞土,他到底是想怎麼樣?
可一心越是執意要送他東西,餘錦年越是覺得這些東西很是有問題,自然不敢收,他一連退上七八步,仿佛一心是什麼逼良為娼的惡人。
倒是搞得一心頗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
說著話,那去領硯台的小沙彌終於回來了,一心又不動聲色地將珠寶藏進袖中,接過硯台便自行去研磨蘸筆。餘錦年再去觀察他,發現他臉上早已沒了笑,又變成了一派溫和淡泊,仿佛是浸淫佛法多年那般心無外物,隻如在寺宇中所見的其他僧侶一樣普通了。
人怎麼能變臉變得這樣快,餘錦年感慨道。
“先生請。”一心起身讓出書案。
其實餘錦年看見紙筆仍是頭疼,提起筆便感覺是在考校學業,心中不由緊張,唯恐自己寫錯字劃惹人嘲笑,他磨磨唧唧地寫,一心也不打擾,轉而去櫃中翻找東西,旁邊那小沙彌反而等不住了,瞧他們兩個又枯又燥也沒什麼看頭,便朝一心施禮,提出先行去與師父複命。
“消風散內用荊防,蟬蛻胡麻苦參蒼, 石知蒡通歸地草,風疹濕疹服之康。”
餘錦年心中默念方歌,又加減了幾味藥,寫至蟬蛻時又愁住了,他擰著眉心,不自覺咬住了筆杆,仿佛是在認真回憶這兩個字的筆畫——其實心裡卻是在呼喊,季大公子你究竟跑去哪裡了!
要說季鴻,也著實沒有亂走,他隻是在寶殿外等著。
然而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出來,再回神去找,殿內早已沒了少年身影——自然是找不見的,因為那時餘錦年已被一心領著,從寶殿側門離開了。他瞬間冷了臉,一路上攔住了不少和尚,一一問過去,才從一個過路的小沙彌口中打聽出,似乎是一位法號“一心”的和尚帶走了餘錦年。
季鴻想及榕樹下所見的一心,那看上去溫和無害的年輕和尚,心中愈加惴惴不安了,腳下也不免多快了幾步。
沿途摸索到僧院,院中藤花枝木纏繞,煙籠青翠,本都是稱情稱景之物,隻此刻在季鴻眼中卻無端覺得它們陰森堅寒,仿佛是吃人的魔窟。
他見其中一扇門微微開著一條縫,便快步踱去。
房中,一心自櫃中找出一枚銅製鏤空卷草團紋的熏香球,輕輕一按,鏤空銅球便從中間一分為二地展開來,一心用雪白的手巾將其內外擦拭乾淨,又拿出另一隻小木盒,剜一匙黑褐色的膏泥,以手指捏作團狀,置於銅球中的熏香隔片上。
將香泥點燃,合攏銅球,掛在書案旁一支伸出木椏的小花架上麵。
餘錦年正悶頭思考,忽然聞到一股清新醒神的香味,不禁抬頭瞧了一眼,嫋嫋青煙自銅球的精致鏤花中飛散出來,很是令人心曠神怡。
一心略略瞥過餘錦年的藥方,見他頓在此處良久,便笑了笑另取一支筆蘸墨,躬身將餘錦年尋思良久仍不可得的字補全。
此刻季鴻推門而入,入目之景便是如此,那一心正弓著腰在少年身旁,很是親密的模樣,而那少年正專注與寫他那歪歪扭扭的大字,根本對此毫無注意。他何須了解什麼來龍去脈,隻眼中漸漸侵染上深不可測的濃墨之色,數步趕去一把握住了少年持筆的那隻手腕。
他手中不自覺地用力,將少年自書案前拽起來:“你在這裡做什麼,該走了。”季鴻壓著嗓音,明明是對餘錦年說的話,視線卻定在快步閃開的一心身上。
餘錦年見他竟然能找來,當即丟了筆高興道:“有位法師請我給一心小師父診病。嗯,現在也診完了,我們走吧!”
一心也恭敬地朝季鴻施禮,隨即低眉頷首退至一旁。
季鴻也並非是心胸狹窄之人,他明白少年既為醫者,便免不了要與形形色|色的男女有接觸,若是這樣的碰觸他都無法忍受,那麼自當初就不會傾心於少年。隻是一心此人,總給人以深不可測之感,他令季鴻想起在極北雪原所見過的白狼,看上去純潔無瑕宛若雪中精靈,實則卻是尖牙利爪的凶狠畜生。
房中有隱隱香氣,季鴻隻掃了一眼,一心已先開口道:“是醒心香。”
他縱然不喜一心,卻也不能隨意對這麵帶微笑的虔誠佛子如何,於是握住餘錦年的手沉著臉向外走,隻想出了門再教育少年——他隻顧著給人看病,卻好歹也要看看那人好壞——這個一心顯然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一心見他們要走也不攔,隻默默地跟在他們二人身後,在餘錦年邁出房間門檻的那一刻,他忽地出手,在少年肩上輕拍了一下。
餘錦年納悶地回頭看了看,隻見一心靜佇在門前,與他微笑道:“小先生,明年此時,若是先生還記得一心,那便在路口焚五彩衣時,也替一心的母親焚上兩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