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紫質症此病,就算放到餘錦年前世來說, 也是一種十分少見的疾病, 又因此病怪異, 許多病人一是沒有什麼特殊症狀, 身上亦無典型的皮疹或出血,二是病人自己也常模模糊糊地說不清楚到底哪裡不舒服,因此又常常被誤診為其他疾病, 甚至有人為此進行了本不必要的手術。
餘錦年也隻是接觸過此病兩回, 未曾深入研究過此病的來龍去脈, 故而初見到李夫人的時候, 也隻以為他是某種內臟疾病所導致的腹痛,並未及時想起紫質病來,直到方才見到那小廝拎走的溺桶, 這才恍然大悟。
紫質病中最顯著的一個特點, 便是小便變色——
將紫質病患者的小便放於室外曝曬半個時辰,便可肉眼見其顏色漸漸變得如紅葡萄酒一般,這一典型特征是紫質病發病期的顯著信號,在沒有其他良好檢驗手段的此時, 則是一個十分具有參考價值的診斷標誌。
再結合李夫人經前間歇性腹痛、見光則痛、神誌混沌、癔症等症狀,餘錦年愈發懷疑, 她正是一位紫質病患者, 若真是如此, 那麼那位成空法師所給她的真丹糖丸能夠緩解她的症狀, 也還是有一定道理的——高糖食物能夠緩解紫質病急性發作時期的症狀。
餘錦年心中憂慮, 於是快速往李夫人院中走去,又因那溺色變紅,怕是李氏發病了,不由腳下更快了幾步。
他趕到時,果不其然聽見了李氏的叫聲,正待要進去,就見管家匆匆找來。
管家聽到李氏的痛呼聲,隻當是習慣了,並無甚麼反應,當前的頭等要事乃是今日的素齋席。遠遠看見了餘錦年,他心下未及一鬆,卻又看到了旁邊一身銀繡白衣清榮華貴的男人,頓時感覺自己比院兒裡那個李氏還要頭疼。
想起昨日此人一腳踹開他的房門,亮出一枚薔薇紋的玉佩來,自稱是酈國公府的人,勒令他即刻搜尋府上走失的一名少年。他們楊府雖處一隅之地,卻也因自家經營的除卻賭業,還有諸多其他私類,儘是些見不得明光的,故而也常與官府打交道,知道些動向。
酈國公府季家是怎樣的貴族豪門啊,那可謂是簪纓之族、鼎食之家,其祖上乃是武將出身,是開國夏帝左膀右臂的人物,手段狠絕、數戰數贏,後大事成論功行賞時,因功勳卓越封世襲酈國公,乃是開國四公之一。又因其鐵漢柔情,常於其旗幟上繪一朵薔薇,戎狄之屬見此薔薇莫不懼之,故而其軍又被邊關百姓稱為“薔薇軍”。
雖如今酈國公已傳嗣數代,兵權已釋,季家子孫也漸武向文,然此薔薇紋卻傳下來,成了酈國公府的象征,尋常百姓莫敢仿之,且其花紋特殊,一眼便知。
當日他見了那玉佩,想起縣令大人酒過三巡時說及的這樁軼事,頓時駭得雙|腿發軟,哪裡還敢細細端詳對方模樣?那可是動動手指頭就能將他們楊家捏得灰飛煙滅的人物!
今日偷摸多瞧了兩眼,又不由從季鴻身上品出些與旁人不同的高貴來,又恨自己眼瞎,沒更早發覺此人不同尋常……既然那男人是酈國公府人,旁邊那少年又是個什麼身份?
管家揣摩了片刻,自餘錦年身上竟也咂出些尊貴意味來,不由心中惴惴,委實不想上去搭話,恨不能當即將這兩尊佛請出去。可一邊是惹不起的酈國公府,一邊又是鬨妖鬨鬼的自家,那白衣上師又是點名要讓那少年來做齋——這真是一出越演越亂的好戲,這讓他如何是好。
今早本該是早早喚那少年起來準備齋膳的,可一想,那季公子也睡在裡頭,他哪裡敢進去擾人清眠啊,隻好派人守在院外,吩咐若是二位公子醒了便來告他一聲,誰知這兩人醒了就四處亂走,害他找了好半天。
管家糾結著踱步,好容易走到他倆麵前,朝餘錦年恭敬行禮,為難道:“餘、餘小公子……”
餘錦年見天氣微寒,管家竟然大汗頻出,應道:“嗯,怎麼了?”
管家腰垂得更低,硬著頭皮道:“因昨日敝府生了那樣的事,上師臨時決定在蘭桂院中誦經祛邪,今晚酉時再行法事,這素齋……可勞煩小公子,於酉時前準備妥當?”
原隻是準備素齋的事,餘錦年點點頭:“妥的。”
管家大鬆一口氣,又朝季鴻行禮,這才忙不迭退下。
季鴻道:“你若不想與他們做,便一口回絕了就是。”
餘錦年笑說:“來都來了,不過是幾道菜,也不費什麼功夫,隻當是看熱鬨的代價了。”
兩人說著走進李氏的院子,此時,那鄒恒已經在裡頭了,楊二爺也在旁邊氣得團團轉,一眾仆婦小廝連哄帶勸,試圖說服在榻上打滾的李夫人起來喝藥,而那李夫人隻捂著肚子哀聲痛號,疼了一身的冷汗,將額上發絲都黏成了一綹一綹的,極無形象。
鄒恒見他進來,老大不樂意地白了一眼,而楊二爺則是憋了一股氣,卻因昨日被管家點撥了一通,不敢再上來找他倆的事。
餘錦年對楊家人不感興趣,但對這種紫質病很感興趣,畢竟這樣罕有的病是萬裡挑一,極難見到,即便是經驗豐富的國醫一生也未必能見上幾次,更遑論是年紀輕輕的他。有此積累經驗的機會,餘錦年豈能放過,自然是要上前去查看一眼的。
李夫人因疼痛難耐,一腳踢翻了羅漢床上的小幾,被餘錦年堪堪躲過。
楊財見餘錦年過去,頓喝道:“你做什麼!”
餘錦年道:“自然是上前診病。”
楊財看他十分的不順眼,可又想起鄒恒也曾誇讚過他的醫術,心中又疑慮道,這少年難道真是個有郎中?可他那張臭嘴,可不是被人勸上兩句就能收斂的,一張嘴就恐嚇餘錦年說:“若是你這廝治不好她,我就——”
季鴻抬眼,冷冷向他看去。
楊財:“……”
餘錦年見楊財被憋得說不出話來,不禁笑了下,才往李夫人的羅漢床前走去,他先是看了眼仆婦手中的藥碗,一邊問這是什麼藥,此前又是如何診治的,一邊卷起袖子,指揮小婢們將李夫人扶好放平。
這藥一直是鄒恒開的,隻不過大半時間是倒得多、吃得少,李夫人如今偏執得很,比起鄒神醫吃了和沒吃一樣的藥湯,更要相信那個不知道去哪了的成空法師所給她的辟邪真丹。那仆婦回頭去請示鄒恒,畢竟她隻知熬藥,至於藥裡都有什麼,她哪裡能清楚。
楊財氣急敗壞地攘了鄒恒一把:“快說啊?”
“……乃是調血方,亦曾服瓜蔞薤白半夏湯,均無效用。”鄒恒一口老牙都快咬碎,實在是不明白餘錦年攀上的這個究竟是誰,怎的連楊家都懼怕他。楊家都不敢惹的人,他又怎敢放肆,隻好同意將自己的藥方拿出來,給餘錦年過目。
餘錦年看了看,此調血方中有當歸、白芍、川芎、紅花、延胡索等,雖與自己所知的那個調血方有些細微差彆,但也是大同小異,隻是個彆藥味加減不同。
調血方此劑能夠清熱涼血、化瘀止痛,主治“經水將來,腹中陣痛”之症,從此方看,鄒恒也的確是將李夫人的腹痛病當做經痛症來治了。
若是餘錦年也從不知紫質症此病,大概也會雲裡霧裡地先將李氏的病以經痛來處理,因此想法乃是合情合理至極。這麼看來,鄒恒也不全是個地道的庸醫,還是有些本事的,他將藥方還給仆婦,道:“請問可否讓我觸碰一下夫人的腹部?”
楊財的臉色頓時微變,儘管他在外頭花天酒地,什麼男女大妨都看做狗屁扯淡,可屋裡的婆娘終歸是自己婆娘,豈容其他男人摸來摸去,且還是去摸腹部這樣私密的地方。
方要叱罵餘錦年荒唐,旁邊季鴻卻神色平靜地開口道:“你隻管看。”
昨日楊財就被管家警告,儘管語焉不詳,他也明白了,這姓季的是京中來的貴族,是往上一直數,數到天子殿前都有頭有臉的世家公子。天子是什麼?他這種為個楊家家產就能爭得頭破血流的小人物,天子對他們來講基本與傳說一樣。此時姓季的都發話了,他又能如何說,隻能悶住,將自己活活悶死算了。
餘錦年看楊財連個反對的意思都沒有,似個不敢伸頭出來的烏龜,還奇怪了一下。他自然不知道此刻全楊府的人都知道季鴻身份尊貴,隻有他自個兒還被蒙在鼓裡,隻當楊財突然老實了,便也不管其他的了,令人將李氏放平在榻上,兩腿屈起。
紫質病的腹痛與其他各類腹痛不同,其痛多為絞痛,患者常自述是仿佛有一把尖銳的利刀在腹中擰絞一般,且其有時僅是臍周繞痛,有時又痛連腰背,總之並不會特定在某一區域,是故誤診時常被人當做是其他疾病。
他先以全部手掌貼合腹部,稍作壓按,觸手柔|軟,並未感覺到腹壁緊張,之後又以兩三根手指並攏,觸壓腹部多個區域,李氏一直呼喊腹痛,卻也未見有特彆的壓痛及反跳痛,腹中沒有積液感,未觸及包塊,肝脾腎觸診均屬正常。
什麼異常都沒有,就是痛。
餘錦年對紫質病的診斷又更確信了幾分,他又問楊財:“夫人娘家那邊,可有類似症狀的親戚?”
楊財憤懣道:“我哪裡知道,她娘家人都死絕了!這死樣怪氣的衰娘們兒……”
餘錦年最煩聽楊財喋喋不休的罵人,於是也不再問他,轉而去找李氏有沒有從娘家陪嫁過來的丫頭仆婦,最後找倒是找到了兩個,卻都沒聽說她娘家老爺那邊有這樣的病,倒是有個丫頭說,李氏母親那邊有個什麼親戚,早年間是中邪死的,具體是中了什麼邪便不知了。
他聽罷點點頭,討來筆墨,邊寫邊道:“我先與你們夫人開些止痛膏,你們拿了這方去藥坊,令他們將藥材磨成粉後取回來,再準備一碗陳年黃酒。”
這方原是以前跟師時,一位老國醫常開的止痛膏方,於癌性疼痛等重度疼痛都十分有效,能夠活血散結止痛,據說可媲美嗎啡等止痛強藥,他隻聽過病人對此方的稱讚,卻並未以實際感受過此方於止痛上的神奇,今日有此機會,便正好與李夫人一試。
鄒恒此前並不相信餘錦年小小年紀能看出什麼,此刻見他竟真開起藥來,不禁走過去看了兩眼,隻見他磕磕絆絆寫下了“延胡索、|乳|香、沒藥、冰片、血竭、川烏、三七等”各藥,其中血竭的“竭”字與延胡索的“延、索”二字還都寫錯了,臉上登時浮現出嘲笑之意。
就說這小子如何會看這樣奇詭的病,藥名都寫錯了,怕就連這方都是從彆人那兒窺伺來的罷!
餘錦年聽見鄒恒一聲嗤笑,也低頭審視起自己的方,畢竟與醫者來說,一藥之差,可就不是粗心大意的問題了,那是要命的哇!可他瞧了半天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正是苦惱,季鴻走了過來,見了此方,先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才彎下腰來握住他持筆的手。
“這延字不是教過你數遍,怎得還記不住?”季鴻低聲責道,同時帶動著他的手,在餘錦年寫錯的那個字上稍加改畫,“這竭字也沒有那一點,索字的橫過於短了。”
餘錦年的手被他包攥著,隻覺得不僅是手背,連臉上都生得滾燙,羞愧無比。
“這回可記住了?”季鴻躬著腰,輕輕一偏頭,嘴唇正好與餘錦年的耳緣同高,他張口說話時,聲音便似直接掃到了餘錦年的耳朵裡,帶著股微微濕熱的氣流。
餘錦年身上一酥,忙從他懷裡跳出來,低著頭將紙張扯走,又照著季鴻的更正重新謄抄了一份,才肯交給仆婦,之後又凝神細想入口的湯劑該如何開。
季鴻搖了搖頭,無奈地站到了一旁,不再乾擾他了。
李夫人這紫質病年歲已久,且餘錦年也是頭一次親自治療此病,他也不敢保證多久能夠見效。鄒恒一直所用的調血方以活血化瘀為主,未能有明顯效果,是故此次應該嘗試一下從其他治法入手,且紫質病的基本病機乃是濕熱阻滯、臟腑失常,而李氏舌脈亦對此有所佐證。
中醫治病是“辨證論治”,不在治其病,而在治其證,是故中醫之中又有了“同病異治、異病同治”之說——即是說同一種病可能會體現出不同的證候來,譬如一個感冒也是有風寒與風熱的不同;而不同的病也有可能有相同的證候,又比如吐血與頭痛兩個看似毫無關聯的病,卻皆可能因肝火而致。
這便是——證同治亦同,證異治亦異。
李氏此病雖罕有少見,卻也不是沒有良方,中醫之奇,便是能夠以我所治之病,治我所未見之病,以一句略顯荒唐的話來說,就是可以讓你“糊裡糊塗的活”。思索良久,餘錦年終於動筆開方,寫下一個大黃黃連瀉心湯,又加陳皮、延胡索、木香等理氣止痛,並幾味化濕藥。
此方原是治氣機阻滯、無實無物之胃脘痛,此處便延伸開來,取其清熱化濕之效,達到通腑與泄熱的目的,給濕熱邪氣以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