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穀花茶
春風得意樓所在的百花街是信安縣上最闊氣的地方,文人雅客也多好聚集, 過了日月胡同, 人聲漸沸, 車馬參差,食肆酒舍,鱗次櫛比, 比起他們寒酸得令人落淚的城西來, 這裡才是真正的富貴地。
整條街上,就屬春風得意樓最是氣派,大大的金紅匾額掛在頭上,上頭是照著前朝狀元的筆跡雕刻的“春風得意”四個大字,塗著鮮亮的泥金。
幾名小廝在門前迎客,其中一個瞧見餘錦年二人,便帶著笑迎了過來。
他們這些伺候人的向來是看碟下菜, 最近餘錦年惹了少東家不快, 擱在尋常, 少東家早該叫人將他趕打出去了,這幾日卻隻是鬨鬨彆扭, 什麼吩咐都沒有,連請帖竟都照常派了——小廝腦瓜子精光, 心想, 看來這餘小老板頗得少東家的青睞, 張嘴奉承道:“還道餘老板不來了呢, 您快走著, 裡頭早個時辰就熱鬨起來了,有新上的穀花茶,香得很哪,給您來一壺!”
穀花茶乃是普洱茶的一種,滇地過了雨季的四水茶即是,時值旱穀遍山,金撒滿地,映著晴朗清爽的陽光,嫩茶尖兒上白毫輕輕,素手掐來,沸湯盈盞。比之打春的第一抔頭茶來說滋味稍清淺了那麼一些,卻也是香氣純正雅淡,不烈不疾,徐徐地似空穀揚來的清風。
春風得意樓裡奏著泠泠絲竹,卻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原是藏在了一麵六扇四季花鳥屏風後頭,各個兒都是嬌嫩的小伶女,膝上抱著阮、月與琵琶,清清吟吟地唱。
今日的擺設也與前幾日大不相同,若說往日裡春風得意樓是最張揚而世俗的酒樓,那今日的春風得意樓則是最素致的雅舍茶肆,堂裡有高桌也有坐榻,是區彆彰顯身份的,稍有些頭臉的都繞坐在二樓臨窗坐榻上,簇著幾方小矮幾,倚街賞景,持茶吟詩,剩下些身份不那麼重基本是來湊人頭的酸苦文人,便三三兩兩圍著樓下高桌,抒發著自己不得誌的抑鬱。
他們二人甫一進門,就有數道目光黏了過來,看的不是餘錦年,是跟在他身後的季鴻。
文人圈子小,都是些自命清高的主兒,捏著一張不願巴結權貴的臉,卻懷著一顆肆意八卦的心——信安縣沒出過季鴻這樣的人物,不是他們任何一個圈子裡的,且不論此人才氣如何,僅這通身的氣韻,就已蓋過了滿樓風采。
可是尋摸了一圈,也沒人認得季鴻是何方人物。
眼見季鴻扒不出什麼來,這才輪的上扒一扒旁邊那個顯得無足輕重的餘錦年。
有人認出他來:“那不是前兒個楊家請的小大夫麼?”
許是在季鴻身旁,連帶著餘錦年也沾染上了點兒貴氣,旁人看了幾眼,隨聲附和著笑道:“哎,可不是麼,還真有些神醫的氣質,像是仙頭上下來的小童子。”
餘錦年才昂了昂頭,揮開季鴻寫給他的素扇,就聽他們又飲茶相笑:“那旁邊兒那個就是真正的仙人了。”
“……”果然是標準結局,和季鴻比起來,他可不就是人家座下的善財童子了麼,就剛才眼瘸看出來的那點仙氣兒,還是季鴻漏出來勻給他的。
那小廝將他們領到樓上一角,同樣有扇素紗屏風遮擋,襯得屏風兩側隱隱綽綽,還能斜斜看見那些撥弦的小女伶的粉嫩裙擺。矮幾四四方方,摞設兩本應景的閒書,擺著一套藕荷色雪花釉茶盞,一隻竹葉香插,幾麵兒上鋪著一張素淨的桌套兒,垂著四麵流蘇。
餘錦年見是矮幾,頭登時發疼,他羨慕地望著高桌上的人,等再一回神,季鴻已經端正地“坐”下了,鞋子整齊地褪在矮踏上。或者說這不應該叫“坐”,該叫跪才是——膝蓋壓|在腿下,臀尖抵著足跟,前後衣片鋪得齊整順滑,胸背筆挺,傲而不驕,讓季鴻看起來像是一盆新栽的小青鬆。
小廝給他們找了這麼個地兒,許是有抬舉他們的意思,可餘錦年卻受不住這片孝敬,壓著腿坐了沒個三兩片刻,就渾身不自在極了,扭得似一株纏枝花。
季鴻撩了他一眼:“腰上生了蟲?”
餘錦年哪裡挨過這樣的罪,讓他這樣端正跪坐著,還不如叫他去後廚洗碗,故而聽見季鴻這樣笑話他,連台階也不願意順著去下了,扭得愈加厲害,愁眉苦臉道:“是生蟲了,好大的蟲!你摸摸看,腿都給它咬斷了!”
他是自嘲,季鴻卻真的伸手來摸,在他腰肢上胡亂抓了一把,道:“確實是蟲,叫人來打一頓就好了。”
“……”餘錦年一陣無語,賭氣將他手揮下去,麵前有個淡若清風、雅如玉蘭的季鴻,他怎麼好給對方丟人,於是又聳聳肩膀,竭力挺直了。
季鴻抿嘴一笑,瞧他哪裡是坐,分明是在受罰,說道:“罷了,隨意些坐,莫彆壞了腿。”
聽見這話,就像是得了大赦,餘錦年笑笑地將腿從身子底下伸出來,一隻盤著,一隻搭在坐榻邊沿。小廝端著新烹的穀花普洱茶,並兩碟甜口小點心上來,見餘錦年似個鄉野村夫似的搭坐著,臉上不自覺流出了一絲嫌棄,不過他才生出這樣的念頭,就見旁邊貴公子模樣的男人用指尖點了點桌麵,冷淡地將手掌向外一翻。
這樣的手勢小廝見多了,這是客家不滿,叫他下去,不用再來伺候。這樣一拂一揮的手勢是透著些貴家傲氣的,他因不清楚季鴻的身份,立時很是不安,弓著腰惶惶恐恐連退幾步,賠著笑臉繞出那扇屏風,再不敢上來多嘴了。
餘錦年正挨個吃嘗著點心,仿佛是在查驗成果,謀一事、儘一責,哪種酥皮太散,哪種餡料太甜,他都一一在心中記著,好帶回交代給後廚,過會兒盤腿坐累了,他徑直伸開雙腳,穿過矮幾底下,直蹬到季鴻那邊去。
季鴻本也對這樣所謂的文士集會沒有興趣,隻是單純陪少年來坐坐,於是鬨中取靜地翻書看,是兩本能叫餘錦年枯燥得睡過去的先賢子集,心中便不由想起少年背書時的認真表情,總之是手下翻著書,其實也並沒有看進去。
正出神,忽感到衣擺底下探進來個活物,他嚇了一跳,伸手去探,竟是一隻瘦瘦的腳背,裹著薄軟一層布織白襪。
餘錦年隻是找個地兒舒暢舒暢腿,此時腳麵突然被人握住,也是驚了一瞬,他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見無人注意到他們二人才稍稍放下心來,卻仍是心中悸悸,怕被人瞧見,試圖將腳往回抽,虛聲道:“你……注意些……”他本想說些更嚴格的話,到了嘴邊兒卻打了結,說出來反倒像是句無關緊要的埋怨。
“喂——!”餘錦年想叫他,卻忽地僵呆住了。
原覆在腳背上的手慢慢往下挪了一點,拿捏住了他腳踝兩側突出的圓圓小骨。他沒動,因為覺得癢,不是蚊子叮咬那樣明癢,而是隱隱地發麻,沿著骨頭往上竄那樣子。
他想起前世接過一個年輕的女病人,是腰痛來的,他很尋常地提出需要做觸診排查,那病人不好意思地請他輕一點,直言是腰部敏感,旁人碰不得,一碰就緊張發癢。
當時不理解這種感覺,隻覺得是病人過度誇張的說辭。今兒個被季鴻揉住了腳,忽地就有了相似的體悟,是種很新奇的感覺,讓人悸動之餘又不免心神激蕩。
餘錦年低著頭偷偷去看季鴻,見那人麵色淡薄,依舊神態自若地單手端著書,若非是鋪展開來的衣擺與垂至榻麵的細密流蘇遮掩住了桌底的景色,誰人能知道,對麵這個一臉正色的風雅公子正在自己衣底乾摸人腳踝這般“下流”的事兒。
玉色衣襯得餘錦年麵皙皮淨,使他眼下紅暈更添潮意,像是被人欺負了,季鴻平抬起眼睛,將手中的書冊翻給餘錦年,身子微微向前傾來,指著當中一行字道:“這如何念?”
是句前人舊詩,可是餘錦年的心卻不在這上頭,他的腳陷在季鴻手裡,起先還是對這種感覺好奇,後來悸癢得整個腳麵都瑟瑟發顫起來,他用眼神無聲地哀求著季鴻快快將他放了。
季鴻手指掐著腳踝圓骨下麵的凹陷,哄似的問他:“怎麼念,嗯?”
餘錦年可憐極了,他咽了兩口唾液,隻好趕緊扒來書冊,凝神仔細看了看,小聲念道:“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嗯,難寄?好了,快鬆開我……”
季鴻又問:“是何意味?”
餘錦年哪裡知道,他往前又看了一句,見是“紅箋小字,說儘平生意”,頓時愣了愣,這是首懷人詩,是句豔情詞!悵是什麼悵,情是什麼情,哪裡的鴻雁哪裡的魚兒,替誰傳寄著一腔濃豔愁慕。他將書一闔,扔回季鴻懷裡去,臊道:“看不懂!”
“真看不懂?”季鴻笑問。
餘錦年在嘴裡塞了塊小點,裝作無暇與他搭話,又往回奪自己的腳。
兩人在桌下明爭暗鬥,卻打屏風後頭施施然走進個青年,書生模樣,裹著折上巾,手裡卷著一本書,進來後稍稍拱手施禮,似是聽到他們在講那句“紅箋小字”的詩,便自來熟地與他們論起詩來,雖說論詩,卻也不過是此人喃喃不休,而季鴻冷眼相觀罷了。
說罷,這青年文士又向季鴻笑道:“隻顧著論詩,忘了介紹,在下上嚴下榮……請教貴姓台甫?”
因著說話聲分散了季鴻的注意力,餘錦年終於將自己的腳掙脫回來。好好的與少年說話的氣氛,就被人自說自話地破壞了,季鴻很是不給麵子,潦草一句:“鄉野村夫,不足掛齒。”
“……”嚴榮自己滔滔不絕說了半晌,就被季鴻一句“不足掛齒”給駁了麵子,顯得自家是熱臉貼了冷屁|股,臉上唰得就黑了,他方倒吸了一口氣,眼睛一垂,看到矮幾底下窸窸窣窣一陣,竟是條細瘦的腿從這美公子衣裳底下縮回來,隱約瞧見白襪半褪,慘慘地掛在腳背上。
他吃驚地說不出話來,竟是忘了自己之前要說什麼,隻盯著餘錦年沒能藏起來的一抹白襪看了半晌,這時又想到他倆之前論的那詩,什麼“紅箋小字”,什麼“說儘”,什麼“此情惆悵”。
這兩個看起來都是有頭有臉的,聽說年紀小的這個還是當地有名的大夫,又不是伶人戲子,都是讀書的體麵人,竟然……他霍然明白過來,當場羞惱地耳頰都紅了,隻覺得那抹白刺得眼疼,囁囁半天也不知該罵什麼,隻啐了一聲,甩袖而去。
待他走出去,季鴻才溫聲道:“將襪穿好。”襪是方才少年掙動時,他不小心拽下來的。
餘錦年“哦”了下,偷偷將白襪套上去:“下次不要這樣,在外麵呢……”
季鴻隻笑。
那嚴榮回到自己的坐榻,榻上已經簇擁了三個同樣驕縱氣十足的小少爺,其中一個自然是春風得意樓的少當家,薑秉仁。他見嚴榮生著氣,紅著半拉耳廓回來,便知是在餘錦年那處吃了癟,心中暗暗嘲笑了一下。
方才這幾人便向他打聽那季公子,他們薑家與楊家也有些表麵上的往來,後來也隱晦聽說了姓季的約莫是什麼大人物,是真正的天之驕子那類的,儘管語焉不詳,但總之與嚴榮父親這般靠投機取巧、阿諛奉承擠到上層的小官家,有著雲泥之彆。他之前便奉勸嚴榮莫要過去討人家的冰臉,對方不肯聽,非要去吃這麼一口冰碴子。
薑秉仁吃著茶,看笑話地扇著他的金絲扇,一夥兒的某個與嚴榮相識的高個公子斟起茶,熟絡地問他道:“子瑞,可聊出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