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茯苓造化糕
過了臘八,便有人開始做年糖年餅, 發酵的麥芽小米用敞口的大鍋加水來熬, 熬糖看的是火候和糖匠師傅的經驗, 熬好的糖膏既要能夠從鍋中拔起, 卻也不能夠太皮硬, 否則口感不好,客人們是不買賬的。燙手的糖膏倒在大案上鋪得不燙手,便要趁軟揉糖、拔糖、扯糖。
如今天氣冷了, 糖才扯得好, 信安縣這場雪停停下下,中間又落了些淅淅瀝瀝的雨, 地上濕了又乾, 直到小年,地上終於累出了一層能夠踩出腳印的雪麵。扯糖也是手藝活, 直的成杆, 扁的做餅,還有圓圓的叫做糖瓜,糖瓜也分大小的。
餘錦年入了夜還趴在人家糖店裡, 看兩個年輕的小師傅扯糖, 一邊聽他們聊天,說他們家曾經給一戶富商扯過一個極大的糖瓜, 兩手也捧不住, 裡頭還專門做成了空心的, 啪的一敲開, 裡頭裹著的各種花生仁、杏仁、瓜子仁的就都沙子一樣地流出來,餘錦年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又訂了一個大糖瓜。
他們家的糖製法獨特,成品的年糖或白皙如雪、或璀璨似金,比之彆家店裡的不知要好看多少。因著一碗麵館要的糖多,又是特製,餘錦年也就有了蹲在人家店裡欣賞扯糖的殊榮。兩位師傅是親兄弟,默契自不必說,這個揉出細長的糖條來,筆直地拎在手中,那個則在指間捏一截麻線,利落而均勻地在糖條上一絞,就掉下一個甜瓜形狀的小糖球。
糖條下麵有個盛滿了炒香白芝麻的簸籮,絞下的糖瓜都是按照餘錦年的要求,一口一個的大小,順勢在芝麻簸籮中一滾,沾得渾身都是香香熱熱的芝麻粒。
燈橘籠紅,映得一顆顆糖瓜嬌憨可愛。
餘錦年迫不及待地抓了一顆來吃,因還熱著,進了嘴先燙了舌頭,他嘶嘶呼呼地迎著窗納了幾口涼氣,再一咬,糖瓜被擠碎了黏在牙齒上,甜得人渾身一個激靈,他舌頭嘴|巴都被糖瓜粘得掙不開,被兩個小師傅你一言我一語地笑話道:“還未凍起哪,待放在外頭一夜,明兒個早上糖就是脆生的,小老板怎的這樣心急!”
他自己被粘了,怎麼能放過其他人,隨即又抓了幾顆熱糖瓜,用油紙墊著托在手上,乘著夜色跑回了不遠處的一碗麵館,進了門,看見邊看書邊等他回來的季鴻,一肚子壞水地往人嘴|巴裡塞了一顆。
可喜可賀季鴻的嘴|巴也被粘了起來,他矜持,自不願向少年訴苦,隻眉頭皺鎖著好容易才將這塊黏糖吃下去,眼見那少年使了壞就要逃,二話不說就將人抓了回來,擠在房間兩個櫃子間的狹窄縫隙裡。左邊右邊都擺著瓶瓶罐罐的要緊東西,餘錦年後背貼著牆麵不敢亂動,低聲向他討饒,季鴻哪裡肯輕易放過他,實實在在地在他口中搜刮了一遍才罷休。
兩人都是剛吃過糖的,一個賽一個甜,竟比那黏人的糖瓜還要難舍難分了。
明日就是小年,要灑掃內外、還要祭灶送神,兩人也不能黏糊太久。餘錦年告了饒,拿起清歡早就縫製好的小袋子,往裡麵填進蒼術、花椒、艾葉、藿香、防風等芳香辟穢的藥材,再用五色線紮緊了袋口,這叫屠蘇袋,掛在簷下據說能夠辟邪除穢的。餘錦年倒是並不信這些鬼神說法,但是入鄉隨俗還是要的,於是自家門上懸一個,剩下的好在明日開門迎客時贈給食客們。
季鴻則不知在哪兒尋了個小木塊,也坐在餘錦年身邊,用把簡陋的小刀雕了個專門用來印小碗的木章子。雖說是木頭做的,摸著卻手感細膩,並無木刺紮手,章子頂上還特意留了個小洞,好用來栓係小繩,以防丟失。
他道:“時間緊,也沒什麼好料子,暫且先用著罷。日後給你換個好的。”
“喜歡著呢!”餘錦年愛不釋手,當即用一方細布包起來,放在腰間的小錢兜裡。
第二日一大早,天際將露魚肚白,街上就已有了人聲,巡夜的更夫一路行來,還能撞上幾個慣常愛睡懶覺的熟麵孔,也是奇了。糖店裡兩兄弟也早早把餘錦年預定的糖瓜糖餅送了來,生怕誤了他店裡的生意。經過一|夜的冷存,糖瓜們都已變得硬脆,用牙齒一敲,就碎在了嘴|巴裡,咯吱咯吱饒有樂趣。糖是清歡收的,她一個沒錯眼,就叫穗穗摸去一大把,寶貝似的偷偷揣在兜子裡,直吃得牙疼。
餘錦年在後廚做紅棗餑餑和團圓糕。
圓的或者元寶形的白麵餑餑,上麵綴著大紅棗,上鍋蒸,製法簡單,圖個吉祥罷了;團圓糕則是用糯米粉、素油、芝麻糖揉成麵團,用模子打成小餅,同樣在飯甑裡蒸熟。
左右都已沾了手,索性再給季鴻做了份補虛損、健脾胃的造化糕。
這糕倒也不稀罕,是用茯苓、山藥、蓮子、芡實,都蒸熟了碾成粉,再與麵和在一起揉製,依口味加了少許桂花蜜,最後揪成小劑子,壓扁了再蒸一回即可,講究的用圖案模子烙一下,出個彩鳳呈祥、五蝠平安。
做好了糕,餘錦年用紅曲粉調了粘稠的顏料出來,當做印泥,用季鴻給他雕的章子一個個地蓋在糕點上,既顏色鮮豔,也於入口無礙。恰好季鴻本人經過,他一抬手,在對方手背也印了一個,高興道:“給你蓋個章,以後就是我的啦!”
季鴻對少年的耐心向來很好,他手上浸了水,一下沒蓋上顏色,這會兒又是擦手又是印紅,折騰半天才給他蓋了章,他也不煩,麵帶微笑地“嗯”了一聲:“以後就是餘先生一個人的了。”
反搞得餘錦年害起羞來,扭頭端著蒸好的餑餑出去賣,裝作不在意季鴻的樣子,又吆喝著段明清歡一塊兒“撣塵”,其實心裡歡快著呢,像是一萬頭小鹿撞翻了南牆。
撣塵也是臘月廿四的風俗,這日家家戶戶都要灑掃庭院門戶,清理積塵蛛網,使家中煥然一新,既是迎春期新的意思,也是對諸天神明的崇敬之意,一碗麵館自然不能免俗,每個溝溝坎坎都清洗乾淨了。餘錦年正在廚下用小掃把仔細地打掃久未使用的陶缸,便聽得前頭敲鑼打鼓一陣喧嘩。
“凶煞惡鬼!去也去也……”
清歡自外頭買了百事吉和虎頭年畫回來,就被一群妖魔鬼怪給纏住了,高的那個赤著腳,著一身破破爛爛的紅布衣,臉上用不知什麼東西塗得粉白,另個矮些,臉盤大,也塗得一張血盆大口,還有三五個奇形怪狀的小鬼,圍著她又唱又跳。
她被堵在其中寸步難行,忽地小鬼後頭好一聲“呔!”,又幾個個塗花臉頰的魁梧壯士衝出來,黑臉的鐘馗,紅臉的判官,各舉著桃木削的弓、茅草捆的鞭,朝小鬼身上打去,口中念著旁人聽不懂的古怪話。
一群小鬼們被追打得咿呀怪叫,抱頭鼠竄。
四處散開的小鬼們跑向兩旁鋪子,頂著一張張好笑的花臉拱起如意的手勢,喊道:“大吉大利,討個利市,主家財源廣進!”
旁的圍觀人群大笑歡呼起來,紛紛解囊,掏出一二個銅板扔出來。一隻“小鬼”眨著雙剔透雪亮的眼睛,巴巴地望著靠在一碗麵館門前看熱鬨的餘錦年,他許是第一次上街扮鬼,還有些羞澀,人家鬼怪都知道,喊得越響討來的吉錢就越多,各個兒都叫得震天響,唯有他蚊鳴一般道:“主家大吉大利……”
——其實也不小,個頭幾與餘錦年持平,塗花的臉孔底下估計是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年。
餘錦年卻並不在意他的拿捏姿態,笑開了懷,忙從櫃上隨手抓了幾隻銅板,又撿出兩個團圓糕一並給他:“大吉大利呀!”
小鬼兩手捧著銅錢和團圓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某處,不時伸出舌尖,舔得嘴|巴上麵的劣質顏料都被口水抿沒了,餘錦年回頭看去,見是正啃著一隻芝麻糖瓜的穗穗——原來這小鬼是想吃糖瓜,年紀不小了,竟愛吃糖。
他自不是那小氣的人,轉頭就去後院取糖瓜:“這有什麼,我給你抓一些來吃。”
這一來一回的功夫,餘錦年已用油紙裹了十幾個糖瓜,還拿了個屠蘇袋,邊走邊道:“這個拿回去,掛在自家門前……咦,人呢?”他納悶地看著門外,尋找那個貪糖吃的小鬼怪,他頭才一探出店門——霍然從門板後頭伸出隻手,一把奪了他的東西,扭頭就跑!
“哎!”餘錦年猛地反應過來,捂著腰間追出去,“我的錢袋!我的刀!”
哪兒還能追得上,那小鬼轉瞬就跑進了人群裡,仗著驅儺混亂的優勢,在人縫裡躲躲藏藏幾回,很快就不見了蹤影。餘錦年站在驅儺的隊伍中,連瞧了好幾個個頭、身材相仿的少年,扳了人肩膀轉回來仔細一瞧,卻都不是,直到整支隊伍敲敲打打走遠了,他還愣在原地。
怎麼辦,他把季鴻的小彎刀弄丟了,新刻的小印章也沒了。
一眨眼的功夫,怎麼就被搶了呢!
餘錦年找了幾條街,都沒發現那小賊偷的身影,他甚至還留了個心眼,覺得那小鬼要是吃了團圓糕或芝麻糖瓜,總會把油紙包隨手扔在地上罷!那紙包上也印了小章,循著這個好歹也能找找看……然而大半個城西都被他摸完了,角角落落甚至灰堆裡他都翻了,也沒有發現一星半點的線索。
他垂頭喪氣地回到麵館,季鴻正披著衣服要出門,他第一個念頭是要問他去哪兒,不過想起自己弄丟了對方彎刀的事兒,又覺得問不出口,在原地踟躇了好大一會,直到自己的手落入了另一雙寬厚的手掌中。
季鴻見他晨起新換的衣裳都落了灰,兩隻手也臟兮兮的,不由憂道:“去哪了,突然消失不見,讓我擔心。”
“我……”餘錦年張不開口,嘴|巴像是被糖瓜粘住了,但卻並不覺得甜,泛著絲絲的苦味,低著頭老實交代道,“是我不好,把你娘留給你的小彎刀弄丟了,錢袋也沒了,還有你給我刻的小印章……”
季鴻皺著眉沒說話。
“我會找回來的!”餘錦年急著表忠心,想說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可辯駁的話衝到了嘴邊,就聽到一聲輕哼,像是冷笑,於是更加不敢抬頭了,氣焰一瞬間被澆滅。他雖然慣常愛用示弱撒嬌的方式討季鴻開心,卻也知道此事並非是摔碎了碗、洗破了衣那般簡單,躊躇良久,隻剩下發自肺腑的一句:“對不起。”
過了半天,季鴻還不吱聲,餘錦年壯著膽子抬頭去看,卻見對方一臉揶揄表情,看他終於抬了頭,眉尖微挑道:“我當你這輩子都不敢抬頭看我了呢。”
餘錦年啞口無言:“你不生氣?那把刀……”
季鴻領他回了後院,打水洗手,催人換衣,道:“刀再珍貴也不過是死物,丟了就丟了,你沒事就好。過來我看看,沒受傷罷?”
餘錦年搖搖頭,卻始終眉心不展,想著他不知流落到哪裡去的小寶貝。季鴻就著他換衣裳的空,半真半假地壓著人吃了會兒豆腐,餘錦年一個腦子牽掛不了兩件事,很快就氣喘籲籲,不得不暫時放下那小賊偷的事情,專心致誌氣地對付起眼前的季大流氓。
“是驅儺的人,明天我去問問,看有沒有人認識他……”餘錦年穿好衣服,用領子遮住脖根處的紅痕,他用手碰了碰那兒,仔細地看了看。季鴻自身後貼上來,笑道:“京中也有。”
“什麼?”餘錦年心裡一邊是被搶的小彎刀,一邊是脖子上的紅印,一時聽沒懂他說的是什麼。
“驅儺儀事。”季鴻道,“卻是禁中教坊司來演,諸天神魔、仙君鬼將,自廿三辰時從宮門雲湧而出,繡金畫彩,一舉一唱惟妙惟肖,行過南北諸市,直至酉時才回往禁中,如此敲唱一整日,好不精彩。”
餘錦年感慨道:“真想看一看。”
“會有機會的。”季鴻說。
兩人磨蹭一會,又好險動起手腳來,餘錦年與他掙扯了好一番力氣,才終於將衣裳穿整齊,卻也不敢跟他繼續旖旎下去了,跑去廚房拿了新蒸好的茯苓造化餅和團圓糕來,與一碗麵館眾人分吃。
“吃了團圓糕好團圓!”清歡高興道。
看見團圓糕,餘錦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個搶了他東西的小鬼,他好心給人拿糖拿糕吃,卻反得有人恩將仇報,偷搶他的寶貝,真是氣煞人也!說著就重重咬了一口糕點。
一碗麵館中喜氣洋洋,戲坊裡也歌舞升平,薑家業大,忙年灑掃上多得是仆婦小廝,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家裡的小少爺插手,薑秉仁袖手慣了,今年也照舊抄著袖袋在戲坊雅間裡聽曲兒。
這戲坊開了少說十數年,會的曲目都是人家唱舊的,全然不如倚翠閣的那些花紅柳綠唱得好聽,不過他倒是想去倚翠閣買曲子聽,卻也想到自個兒如今也勉強算得是有家室的人了,總不好三天兩頭再往那種地方去,是故隻能委屈委屈自己,在戲坊打發打發時間。
他歪靠在軟塌上,一張嘴,旁邊的“家室”就將剝好的白胖瓜子仁放在他嘴裡,他手指頭都不用動一下,儼然懶成了一尊佛。
既然是佛,就得被人家供著,石星伸手過來,避著人微微揉了揉他的腰。
這卻不是薑秉仁自己願意這般懶的,委實是貴臀酸麻,合不得座兒。還不是這幾天日日與某人磋磨在一塊,活將那春風得意樓弄得隻剩下個春字,桌兒椅兒哪個沒遭過殃,便是他想動,也累得動不得,恨不得進出來去都叫人抱著。好在他雖疲,卻猶覺舒爽,事後也能被伺候得儘心如意,直叫他在紈絝的路上更進了一步。
嘴裡嚼著香瓜子,薑秉仁聽得無趣,擺擺手叫來個戲苑夥計:“怎麼久不見白海棠出來唱了?”
那夥計賠笑道:“白海棠說是身體抱恙,已半年未上台了,怕是……不太好。頭個月新來了個小蘭香,年紀小,嗓子卻好著呢,薑少爺點一出來品品?”
聽到白海棠唱不了,薑秉仁也沒了樂趣,百無聊賴地往榻上一栽。
那夥計剛退下,沒多大會兒忽聽得樓下一陣騷動,薑秉仁跳起來要看看熱鬨,奈何身子一僵,臉上又紅又粉地倒了回去,指使石星道:“看看什麼事兒?”
石星瞧了一眼:“像是有人來鬨場子。”
來的是個少年,穿得尚且齊整,但一瞧那料子就知道是寒酸人,他抓著個戲班的小管事,嘴裡開開合合地說著些什麼,隻見那小管事不耐煩地甩開手,隱約聽著是:“……我們班主瞧他為班子儘心勞力的,沒有辛勞也有苦勞,好心資助你們一些。如今他病了半年還未好,我們又不是施恩的寺廟,你們還有臉來要甚麼錢?”
那少年漲了臉,氣抖了手:“定是你們害了他!”
小管事冷笑道:“說甚麼誰害誰,還不是自作孽,誰逼著他了?”他忽地眼神一轉,玩味地打量起麵前少年,倨傲道,“不過他倒是說過,要供個讀書人念字,就是你?可念出名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