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五美薑茶(1 / 2)

醫食無憂[穿越] 青骨逆 17338 字 4個月前

第八十章 ——五美薑茶

“這等朽木!”

一頓戒尺招呼在蘇亭背上, 驚得他駭然從瞌睡中跳起, 回過神來, 旁的同學書生都在笑他,他定了定心,又挨了重重幾尺,這才消了先生的氣。再坐下來, 卻也無心念字, 腦子裡盤算的儘是如何掙錢,如何給海棠治病,可想得頭昏,到頭來也隻能感歎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

昨夜海棠睡下後, 他偷摸跑出去,臨時替人頂了個夜裡乾活的苦差,就為著那一把銅子。

雖說活人哪能被尿憋死,可沒錢真的寸步難行,蘇亭如今正是被憋在這兒,一點轍兒都想不出。下了學,蘇亭渾渾噩噩走出書院,又被人一腳踹在地上,他們扒他的布包, 嘲他寒酸如此, 還學什麼人家要光耀門楣。

那人揚起手就把東西往旁邊的水溝裡扔, 蘇亭被另個人踩在地上, 看他們將裡頭的兩本書扔進了水裡, 接著又從他布包裡翻出兩個冷窩窩,並一枚雞蛋,隨即一群人哄然大笑。蘇亭見了那吃的,不禁睜大了眼睛——那是他昨日煮了留給海棠的,海棠不知什麼時候竟塞到了他的包裡?他猛地掙脫了鉗製,一下子跳起來搶了自己東西,並且一個橫撩腿,將那耀武揚威的公子哥兒推進了溝裡。

溝裡不深,水麵也隻過膝蓋,但地下漚了層淤泥,惡心得很。那公子哥兒自然沒受什麼傷,但蘇亭卻因此被先生趕出了書院。

先生對他的不滿早已不是一日兩日,今日借個由頭,不願教他這等愚昧子弟了而已。

蘇亭站在書院外頭,仔細想了想,又連夜翻進了先生家的院牆。

這日蘇亭回來的很晚,外頭的雪光映得街麵上晃如白晝,白海棠鬆鬆垮垮地裹著件衣服,扒在後戲坊胡同口四處張望,好些時辰,才看到遠遠走過來個熟悉的身影。“亭郎!”,他匆忙迎上去,還險些跌倒,反倒嚇了蘇亭一跳。

“海棠,你怎的出來了?”

蘇亭脫下衣裳要給海棠披,白海棠死活不願意,與他保持著一二步的距離,慢吞吞地跟著,看他一身臟兮兮,臉上還有傷,布包也被人撕爛了,緊張道:“你怎麼了?”

“沒事,不小心摔了一跤,書掉到水裡去了。明日書院休假,不再去念書了,在家陪你。”蘇亭說著不知從哪兒變出來一隻梅花,紅梅,很是嬌豔,他領著海棠回了他們那個小房子,高興地把海棠領到床邊,“海棠,你來。”

白海棠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見他要用手碰自己臉頰,便忽地躲開了,小聲道:“彆摸……”

“你不要動。”蘇亭扁了扁嘴,將從先生院子裡折來的紅梅在雪地裡沾了沾,便將上頭的花瓣一片片地扯下來,湊著花瓣上沾染的濕意,小心地貼在白海棠起了皰疹的頭頸上,貼好了,忙不迭用陶碗盛了水,捧到白海棠麵前,“看看,好不好看?”

白海棠借著碗中水麵,朦朦朧朧地看到一張貼滿花瓣的臉,他一笑,掉下兩三片來:“好看。”

蘇亭收去了水碗,白海棠則下了床,把蘇亭包裡濕透的書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來晾著,他看著上麵的字,突然似發現寶貝一樣,指著其中一個說:“我認得這個,阿亭的亭。”

蘇亭看他津津有味地瞧著那個亭字,忽地問他:“給你留的飯,怎麼進了我的包?”

白海棠像是做壞事被人戳穿了,兩手握著衣角,偷偷去看蘇亭:“我吃不吃都一樣的,你要多吃些,書才念得好。”

蘇亭想說自己剛剛就與先生鬨翻了,翻到人家家裡去,因此被先生家裡的門丁揍了一頓,不僅死乞白賴地要回了自己的束脩,還折斷了人家的梅花樹,聽了一耳朵的“小王八羔子”,道他再敢出現在書院裡,就著人捆了扔到河裡去。

“海棠,”他湊近了認真地看了看白海棠,卻說,“我想要你。”

這個要字有千百種含義,但此時此境絕無二種可能,白海棠大驚失色,幾欲奪門而逃,卻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貼在臉上的梅花瓣簌簌地落了一地,他管不得去撿花,四肢並用著往房間深處爬了幾步,回過頭來看到蘇亭又追到了麵前,嚇得要哭出來:“亭郎,求你……”

“我為什麼不行?”蘇亭比他還要難過。

白海棠連連搖頭:“是我不行,亭郎,我真的不行。”

“……對不起。”蘇亭起來,也沒多說什麼,把包裡的雞蛋拿出來剝了殼,他知道自己不吃的話海棠肯定不願意獨用的,於是率先咬了一口,才遞給對方,“這個吃了,就當我方才說的是頑笑話。”

白海棠這才接過蛋,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夜裡蘇亭是被一陣呻|吟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看到床上一個躬起來的瘦薄脊梁,他連忙去看,手足無措地問對方是哪裡疼,怎麼會突然疼起來。

“抱歉,亭郎,吵醒你了。”白海棠裹著被子道,“我沒事……你回去睡罷。”

蘇亭氣急:“這怎麼叫沒事,你叫得這麼厲害!”他忽地意識到,莫非是夜夜都這麼難受,卻一直在忍著?今夜是沒忍住才出了聲。

他被白海棠趕回去睡覺,躺在木板床上,聽到身後時而從被子裡傳出的一聲悶哼,他心裡難受,恨不得替白海棠去疼,可他到底毫無辦法,隻能用被把自己蒙起來,龜縮在一片黑暗當中,用力地咬著自己的牙齒。

直至後半夜,白海棠才慢慢睡熟,蘇亭掀開被起來,擰了半乾的毛巾,小心地避開他的疹子,輕輕擦了擦對方出了一夜冷汗的額頭。

之後下定決心,吹燈鎖門,帶上了那把彎刀和從先生那裡要回來的束脩,連夜出了門。

風雪愈作,沿街的商戶門前都掛上了紅燈籠,燈籠上寫著招財進寶、五福臨門,映著長街紅彤彤的一片,地上的雪濕滑無比,踩在腳下發出咯吱的聲響。蘇亭邊走邊將袖兜裡的銀兩掏出來數了數,雖然不多,但請一回醫應該是可以的罷……

再說天一亮就是廿七,馬上就是除夕了,待到初四開了市,他也不用再去書院念書,省下來的筆墨錢就是不小的富餘,到時候再瞞著海棠出去找點活計來做,這日子總會有法子過的。

他家道中落之前,一心隻讀聖賢書,從未操心過銀錢的事,後來雖清貧了些,但卻有海棠養著,到底未吃過多少苦,如今他陡然成了家裡頂梁的那個,才初嘗人世艱辛,也明白自己以前高高吊起的姿態是有多荒唐。

蘇亭今天大鬨書院一場,也算是與之前那種渾噩生活的割裂,過了今日,給海棠請了大夫,他就老老實實去找個工,什麼都好,哪怕是做苦力,再不去碰那偷雞摸狗的事情……也輪到他給海棠支起一片天了。

這麼想著,蘇亭心中隱隱輕快起來,仿佛已看到了翌日的曙光。他剛要小跑去一碗麵館,卻恍惚看到右手邊巷子裡閃過一瞬黑影,他未放在心上,誰想才一邁腿,一個人影猛地竄出來,揮舞著一隻木棍,用力地打在他的背上,直接將他掄倒在雪地裡。

蘇亭趴在地上頭腦恍惚了一陣,接著便聽耳邊窸窣腳步聲,少說也有三五個人。

“你們,是誰……”

“是你爺爺!”持棍的那個人又照他背上揮了一下,之後蹲下|身來扒扯他的衣裳,惡狠狠道,“得罪了什麼人不知道?銀子拿出來!”

蘇亭想起白日被他推到水裡的公子哥兒,他護著胸口辯駁:“沒有——”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啐了一聲,吆喝著其他人去搜蘇亭的身,他自己則圍著蘇亭走了兩圈,又一抬腳,踏在人的後腦勺上,將他整張臉踩在地裡,“有個當紅的戲子駢頭養著你,會沒錢?少廢話,不給就照死裡打!”

一群混混哪裡會手下留情,對著蘇亭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對方人多勢眾,蘇亭自知體力懸殊,逞狠鬥勇的勝算極小,於是死活不肯起來,任人踏著自己腦袋,始終龜似的蜷在地上,緊緊護著貼身藏在胸口的小彎刀,那混混頭兒氣急,拽著他的頭發將他向前拖去,生生拖了十數步,四肢在地上擦得破皮流血,身下白雪都被沿著褲管流出的血跡染紅了。

對方提著他的腦袋又呸一聲:“賤骨頭,跟那戲子玩久了,連個男人樣都沒有!”

他嘲笑道:“可彆說,那白海棠可真是個尤物,明明是個帶把兒的,卻比那女娘都嬌。不過也沒什麼稀罕,還不是被人家玩爛了的貨,也就你這樣的癡傻子,才巴巴地去接人家的破鞋!怎麼的,今兒個為了個爛貨,讀書人的體麵都不要了?”

蘇亭瞪著他,眼裡冒火:“你閉嘴!”

“喲,還氣著了?”那混混大笑,他拿了雇主的錢,就是專門來羞辱蘇亭的,自然是什麼話難聽就撿什麼話來說,“那賣胭脂的富商玩得你家駢頭哭爹喊娘的,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什麼醃臢事都做過了,三個、五個、還是十幾個人?誰知道呢!”他拿鞋尖頂了頂蘇亭的腦門,“哎,聽說他拿那錢,給你換了現在的書院?”

蘇亭從來沒聽過這種事,他瞋目切齒地盯著對方:“你說什麼……說什麼!你才是放屁!”

“嘖嘖,好好的讀書人,怎麼嘴這麼臭?爹來教教你!”混混頭兒踹他一腳,又揪起他頭發來左右開弓掌了頓嘴,扇了數十下痛快了,才甩甩手脖子,“呼,教訓你們讀書人,就是痛快!”

蘇亭已經被打懵了,那群人還要再動手,卻從遠處拐出來個更夫,他們不願惹事,各踹了蘇亭一腳,啐他道“彆記吃不記打!”,之後紛紛散去。

遠處的更夫瞧見地上躺著個人,趕忙跑過來查看,驚得哎呀一聲:“給你叫個大夫?”

“不用。”蘇亭揮開更夫的手,自己爬起來,懷裡彎刀還在,再摸摸袖口,衣裳被他們扯爛了,袖兜裡的銀兩也都被搶走,隻剩下兩枚臟兮兮的銅板。

更夫搖搖頭,衝著他背影喊道:“小哥兒,大年下的,還是早些回家罷!”

蘇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彎刀上叮鈴鈴、叮鈴鈴地搖起聲響。

回家?拿什麼回家?

蘇亭悶著頭一路好跑,踉蹌了幾回摔倒在地上,再抬起頭來,看見頭頂一對橢圓形的橘紅燈籠,上麵寫著大大的福字,字跡雋秀,遒勁有力,底下則畫著個小碗。寒風吹得小燈籠微微地搖晃,裡頭的火芯澀澀然跳動,有好那麼幾下差點滅掉。

他踮腳抬手,想扶一下,卻看到自己沾滿血汙的掌心,裡頭可憐巴巴攥著兩個銅子,仿佛是在嘲笑他的無能。又想起海棠,想那些從混混口中聽來的,不知真假的事。

一夜彷徨。

……

臘月二十七,睜眼閉眼間就要到除夕,街上大多的店子都關業了,唯得些年貨鋪子還支撐著,卻也開張得比平日要晚得多,看來這臨了年假就不願乾活的懶勁兒是自古有之的,就連一大早起來掃雪的人都沒有幾個了。

又一|夜風雪颯踏,一碗麵館門前白雪鋪地,餘錦年被凍醒,睜開眼發現是自己睡相不老實,伸了一隻胳膊出去,屋裡的小暖爐也早燒滅了,好在被子裡被他暖得似火爐一般。他縮回爪子,往背後的懷抱裡拱了拱,貪戀了一會兒這難舍難分的溫度,才不得不起床來收拾。

重新給小暖爐裡加了炭火,擺在房間裡,又把湯婆子灌上熱水塞進季鴻的被窩,這才躡手躡腳地帶上門出去,到廚房裡燒晨粥來吃。

廚裡有新宰的雞,在爐上煮成一鍋高湯,他就用那雞汁高湯,撇去上層浮油,用小火慢慢地熬沸開,下冬筍丁、鮮蘑和小菜心煮熟。餘錦年去外麵打水,被冷風篩得直哆嗦,回來時忙又扔了兩塊鮮薑到湯裡,手邊則用清水攪了一碗稠麵糊,待那邊菜一熟,他就用筷子抵在碗口,手腳利索地挑出一塊塊麵糊來甩在沸湯中,做麵老鼠吃。

未幾,湯裡形狀各異的小麵丁就浮上來,被滾沸的水流頂得四處亂竄,還真像是一隻隻亂藏的小老鼠。

昨夜睡下前,他曾托清歡往灶膛的灰堆裡埋幾個芋頭,也不知清歡聽見沒聽見,這會兒蹲著用燒火棍扒了扒,果然是有!他欣喜地扒出個小的來,灰堆一|夜餘熱,將芋頭們都烘熟了,這樣煨出來的芋頭軟而不爛,與蒸煮出來的口感有些微妙的不同,剝開皮,裡頭的白瓤入口即化,帶著淡淡薪柴的焦氣,香不可得呢!

前人有叫芋頭為土芝的,這般煨數的小芋頭蛋則叫土芝丹,且說“煨得芋頭熟,天子不如我”,餘錦年圍著爐火吃起芋頭,時不時沾些白糖,在這種寒冬臘月吃得渾身舒展,可真是拿皇位來,他都不肯換。

一碗麵館裡人少,又都沒有什麼講究,辦了年貨準備了爆仗紅紙等物,也就沒彆的事可忙了,餘錦年懶在廚房裡烤了會兒火,便聽得幾聲喵喵叫,他一下高興起來,跑出去抬著頭往房簷頂上撒望,果不其然一隻胖貓踩著瓦片回來了。

“小叮當!”他伸手去接,小叮當順勢跳了下來,正中他胸口險些把他砸吐了血,“你又去哪偷吃了,重成這個樣子要嫁不出去的!”

貓兒眯著眼睛白楞他一下,就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大搖大擺地進了廚房。

餘錦年狗腿子地跟上去,用魚脯蝦米泡了飯喂貓,他伸出萬惡的手掌在小叮當肥厚的皮毛裡揉了一把,忽然咣當一聲,院牆旁的花架子倒了,今冬的風也不知怎的這般厲害,隻院子裡這些東西,哪樣沒被它禍害過?

“唉。”餘錦年歎一聲,認命地出去把花架修起來,用繩子固定住,以防再砸下來傷了人。收拾好工具,他忽然想到店前的那兩盞燈籠,經過這一宿風雪摧殘,也不知道吹歪了幾盞。

此時季鴻起了,餘錦年道:“廚下有溫水,你先用著,我去開店門。”

說著就往前頭去,聽見一串小跑聲、拆門下板的吱嘎聲,又並一個驚駭萬狀的:“——謔呀!”

季鴻一抔溫水抹了臉,也沒擦淨,忙快步到前堂:“出了何事?”

隻見地上倒進來個人,素布衣,書生打扮,渾身是傷,血跡零零星星地洇著衣裳透出來,衣擺和發梢上落的雪經一|夜風吹,都和著濕血凝作了冰,在身上凍實了。他臉色煞白,嘴唇發青,儼然已經凍僵,栽在少年腳邊直打哆嗦,半晌才睜開眼,似乎是想起來,可兩腳不聽使喚,動了幾動,也不過是從左蠕動到右的區彆罷了。

餘錦年驚奇:“怎麼是他?”

季鴻問:“認識?”

“在羅老先生那兒見過一麵,似乎是去求醫的,也沒說上幾句話。不知怎麼倒在這裡,還傷成這樣。”餘錦年說著把蘇亭拽了進來,又跑到房間裡拿來兩條厚實的毯子,一條墊在蘇亭身下,一條裹在他身上,又搬了小暖爐過來遠遠烤著。

凍僵的人是不能突然受熱的,否則會被烤壞,以後會脹痛萬分,需得循序漸進才不至於落下病根。

餘錦年端來一盆溫水,兌得與體溫差不多,便用毛巾浸透擰乾,裹著蘇亭兩手慢慢揉搓,過了好大一會,蘇亭才覺得自己的手腳慢慢恢複了知覺,餘錦年見狀道:“阿鴻,鍋裡有麵老鼠幫我盛一碗,灶上芋頭也拿兩個來,還有白糖。”

很快季鴻端著食盤回來,餘錦年扶蘇亭起來:“吃罷,吃暖和了才好說話。”

蘇亭看著桌上新鮮熱乎的飯,明明隻是尋常的煨芋頭,卻總覺得它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香味,下意識就想把芋頭藏在懷裡,拿回去給海棠吃,等他抓著一隻芋頭要偷偷往衣襟裡放時,才倏忽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抬起頭,見餘錦年奇怪地看過來,他瞬間羞恥得無地自容。

前兒才搶了人的東西,今兒又要偷人家的芋頭。

蘇亭啊蘇亭,你可真是個王八羔子。

他暗自唾罵了自己一通,頂著餘錦年探究的目光默默把芋頭拿出來,放回盤子裡,他吞了聲口水,兩隻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終於忍住了對食物芬芳的渴望,道:“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