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年夜飯
一-夜連雙歲, 五更分二年。
除夕日,看著是滿街空蕩蕩,時不時有幾個出來掛燈籠貼福字的街坊,但是敞開門來, 卻聽得到諸門百戶的歡聲笑語,一年之重, 莫過於此日,因此無論是鄰裡矛盾又或者錢財糾紛, 今日都偃旗暫歇, 各家彙聚團圓。
一碗麵館早起就飄出了炊米香氣, 餘錦年從籠架上取下剛蒸好的圓豆包, 因著今年是亥豬年,他還特意用小南瓜和麵調色,捏了一屜小豬豆包來, 白麵做鼻,綠豆為眼, 擺在盤子裡,一個個嬌憨可愛地仰著圓鼻。
這日男女老幼都會穿上新衣新襖來歡度佳年, 穗穗盼這一天盼很久了,因二娘自過了暑便開始給她縫製新衣裙,這半年被病體拖著,動作慢了一些, 但好歹是趕在除夕前兩天做好了。餘錦年端著豆包出來, 就見小丫頭歡天喜地地從房間裡跑出來, 眨著一雙眼睛,期待彆人誇一誇她新上身的珊瑚色穿花小緞裙。
清歡也換了新衣裳,是件藕荷色刺小瓣牡丹的褶裙,看手藝,約莫是她自個兒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再往前堂走,又遇上昨天剛被餘錦年教訓了一頓的閔懋,這位少爺打扮得熠熠奪目,唯恐人家不知他家財萬貫。放下豆包屜子,段明和阿春也來了,段明還是原身打扮,隻不過收拾得比往日更齊整些,阿春則大變模樣。
昨日餘錦年領了阿春回來,吃過飯,他看阿春實在是臟得沒樣子,麵館又沒有能借宿的房間了,便叫段明把他帶回去好生照顧著。沒想到段明看著粗,實則卻是個細致體貼的漢子,這一-夜功夫,不僅給阿春洗得光滑溜香,還給他弄了身新衣。
阿春揪著自己身上的雪青色衣角,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問餘錦年好不好看。雪青色淺,慣好是閨閣女子愛穿,不過阿春身姿嬌小,又臉蛋精致,如此一打扮,還真讓人眼前一亮,也怨不得當初他會被人拐了去做伶兒。
“好看,阿春最漂亮了!”餘錦年笑著摸摸他的頭,給他個豆包吃。
閔懋盯著餘錦年上下看了看,嫌棄道:“你怎麼還這麼灰撲撲的?”
餘錦年好笑道:“老大不小的了,我有什麼好打扮的。”
閔懋皺著眉:“你才多大,還沒我大罷!”
餘錦年一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在場的除了穗穗,好像確實是自己年紀最弱,清歡和自己同歲,那個看起來最幼稚的傻阿春反而比他長兩歲呢!正沉思琢磨著這個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回頭一看,季鴻單手撩開隔簾,神色溫和道:“錦年,過來。”
餘錦年放下手中的盤子,顛顛兒地追過去,與他一路跟到了房間裡,哼道:“做什麼?你也要嘲笑我年紀小麼?”話還沒說完,就感覺肩上一沉,光溜溜露在外麵的一截脖子被毛茸茸的東西裹了起來,他低頭看了看,發現是一件朱紅色繡紋鬥篷,軋邊一圈蓬鬆的兔毛白絨。
他轉了個身,披風軟綿,壓在肩頭讓人倍感溫暖,衣擺繡的是梅竹雙纏紋,做工精良卻並不華貴,他驚奇道:“哪裡來的,我怎麼從沒見過?”
“彆人都有新衣,你沒有怎麼行。”季鴻笑而不答,“看看喜不喜歡?”
餘錦年嘴上嘀咕著“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但眼睛裡的歡喜卻是掩不住的,且看這尺寸,鬥篷垂下來剛好蓋過他的小腿,顯然是依著他的尺寸來的。餘錦年想了會兒,也不知季鴻究竟是什麼時候偷偷訂做的,不過他也理解季鴻想要送他驚喜的心情,遂也不再刨根問底,而是捧起對方的臉,踮腳親了下麵頰,心情愉悅道:“我很喜歡,謝謝你。以後晚上從被窩裡鑽出來,就不用凍得跟耗子一樣了!”
季鴻伸手進他鬥篷中,摟住一把細腰,用舌尖之間的勾纏詳細品味了少年的感謝。品得快擦槍走火,季鴻終於記起今日除夕,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荒唐的事可以留到夜裡再說,於是不舍地鬆開了少年,頑笑道:“他們都沒你好看。去罷。”
餘錦年嘚瑟死了,披著鬥篷出去臭顯擺,這三言兩語地不知怎麼就跟閔懋鬨了起來,兩人從前堂追到店外,從地上抓起一抔雪捏作團球相互投擲,穗穗提著小裙子跑出來要給餘錦年幫忙,季鴻又不知從哪兒掏出來個兔毛小帽,蓋在穗穗頭上。阿春起先還老實地不敢動,怕把新衣裳弄壞了,過會兒膽子也大起來,蠢蠢欲動地下場了。
一時間店門前大笑大叫,閔懋一不敵眾,被一團團雪球凍得麵紅耳赤,他邊躲邊喊:“你不要囂張,我叫詩情畫意來給我報仇……哇啊啊,你們不要往脖子裡扔啊!”
季鴻披搭著一件厚氅,曲腿倚靠在門板旁,神色柔和地遠遠看他們互相打鬨。
一碗麵館與方家客棧不過是前後錯落的位置,閔雪飛推開窗,聽到前街一陣歡笑聲,伴著他那傻弟弟的狂吼濫叫,這若是在相府,閔懋早該又被訓斥了,他搖搖頭:“罷了,既是除夕,任他瘋野去。”又叫詩情畫意都彆守著他了,一塊去玩,之後才從床前拿起支簡陋木杖,稍微支撐一下自己尚且虛弱的身體,慢慢地下樓,也去往那小麵館看個究竟。
轉過巷口,遠看一抹赤影在薄雪裡跑動,一陣清脆的刀鈴聲隱約可聞。
他看得愣了愣,隨後走向倚在門前的季鴻,酸道:“這身紅看著就不煩是罷?”
季鴻挑了下眉梢。
閔雪飛與他挨在一起,看這群半大不小的少年們瘋野,忽然問道:“叔鸞,我知你不是一時糊塗辨不清真假是非的人,但我免不了還是要問你一句。你不是在他身上,尋找二哥的影子罷?”
季鴻看了他一眼:“這話何意。”
閔雪飛道:“二哥出事,我知道你難以接受,這十年來這樁舊事已壓-在你心頭,成了你夙夜難眠的心魔。但是你也不得不接受,二哥已經死了,而那件事並不是你的錯,你不能當成是自己的負擔,更……”他微微頓了片刻,回頭見季鴻仍然望著那紅衣少年的方向,不由歎息一聲,“更不能從彆人身上來懷緬二哥,你把他變得再像、再寵他,他也不能替代二哥。”
季鴻終於收回視線,嗤地笑道:“雪飛,你這話說得好笑。要論最像二哥的人,天下非你莫屬,我若僅想尋一個相似的人,那何必舍近求遠?再說了,我喜歡他,自然要-寵-他,不然還要去-寵-彆人不成?”他奇怪道,“你究竟是如何以為,我要給二哥找一個替代品?”
閔雪飛卻全然不信他的鬼話,趁著那少年不在此處,他索性將話挑明了說:“那刀我見過,在二哥書房裡,二哥寶貝得很,時時拿出來擦拭,旁人碰都碰不得一下。二哥說,那刀,將來是要送給……”他十分憂慮地看著季鴻,“叔鸞,他是兄,你是弟,就算二哥去了,你也不該對他抱有那種、那種……想法。”
原是誤會在這兒了。
季鴻了然,哭笑不得道:“那刀不是二哥的,是我娘親的遺物。二哥從大夫人手裡劫下來的,替我暫為保管。雪飛,你想多了。”
“……”閔雪飛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那群少年們已經跑得很遠,季鴻抬手拍了幾掌,朝遠處道:“錦年,莫隻顧著頑,小心雪把衣裳浸濕了。回來罷!”
餘錦年遠遠應了一聲,很是聽話地收手,與被打得沒脾氣的閔懋痛快和解,便左邊領著小穗穗,右邊領著傻阿春,一塊兒往回走。天沉似鴉羽,又忽地掉下一粒小冰晶,餘錦年抬頭看著,驚訝道:“又落雪了。”
阿春想起哥哥教他的一句詩,叫:“瑞雪兆……湯麵!”
穗穗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湯麵,是拉麵。”
餘錦年被他倆笑得前仰後合,認真糾正道:“阿春、穗穗,不是麵。那叫,瑞雪兆豐年,是說明年一定會五穀豐登。”
兩小似懂非懂。
季鴻伸出手來,飛雪輕盈,一片兩片三四片,點到指尖開始融化,未等它徹底融成一珠水,便有新的雪花飄落下來,他將手指蜷起來:“雪飛,實不相瞞,開始留意他確實是因為一株桂花,他走到我麵前時的表情……像極了二哥。但也僅此一瞬罷了。”
閔雪飛靜靜聽,他繼續說:“我娘生下我本就是個意外,是不被人期待的。我一直容忍退讓,隻暗中做些事情,為了二哥、為了父親,以為這樣就算是償還了他們,但儘管如此,他們看我的目光仿佛仍隻有那一句話——為什麼死的不是你。我心力交瘁,後來留書出走,一路南下,原本也沒打算再回去。”
閔雪飛忍不住插嘴道:“是啊,你逃得逍遙,卻不知我和季府也找你找得心力交瘁!”
“也算不得逍遙。”季鴻搖頭道,“我隻是想,至少在如何死上,能自己選一回。後來陰差陽錯到了此地,本想最後再去見見曾經伺候過二哥的老仆程伯,誰想物是人非,就連程伯一家也早已不在人世。”
“……”閔雪飛聽出些不對來,他蹙眉盯著季鴻,“你什麼意思?”
季鴻輕輕一笑:“沒什麼意思。你若真將我當做摯友,那你該感謝,是錦年救了我的命。”
閔雪飛:“你……”
這時餘錦年氣喘籲籲地跑回來,身後跟著兩個小尾巴,打斷了閔雪飛的話頭,閔懋還在後頭氣急敗壞地捏著雪團要砸他。他看準了站在門前的季鴻,似隻歸雁般一頭紮了進去,哼哧哼哧地喘了會兒,抬頭哈哈笑道:“他可真不經打!”
季鴻摸了摸少年的頭發,還好沒濕,然後低頭看著他道:“屬你最瘋,累不累。”
“跟他打,還能再扔三百個回合!”餘錦年凍得鼻尖通紅,仍舊張揚不止。氣得閔懋用力剁了幾下腳,卻礙於他藏在季鴻懷裡,不敢再往他身上扔雪球了,隻能憤憤地放狠話:“你出來,躲季三哥背後算什麼本事?”
餘錦年真誠道:“不好意思,我就是個沒本事的人。”
真是氣煞了閔三弟。
穗穗也跑過來扒季鴻褲腿,揪下頭上的兔絨帽子,抿著嘴巴仰頭朝他看,大概是想說“還給你”。
季鴻大手蓋在她頭頂,揉了揉:“送你的。”
穗穗咧開笑容,抱著兔絨帽跑了進去,阿春緊跟其後,對那帽子饞得很,想討來戴一戴,兩人趴在桌上,不知私下商定了什麼協議,穗穗終於肯把兔絨絨讓給阿春戴一會兒。
清歡和段明已經擺好了架勢要包餃子,餡料是餘錦年一早調好的,又考慮到各人的口味,葷葷素素共三四種。香椿木的擀麵杖吧嗒吧嗒地在竹案上滾動,不多會,一張張大小均勻的圓麵皮兒就從清歡手下飛出來,摞到一旁,等待著人的-寵-幸。
餘錦年解了鬥篷,甩了甩麵上的雪水,便掛到屋裡去晾著,轉頭擼起袖子來包餃子。
餃子皮也是有講究的,餘錦年不愛用厚薄一致的麵皮,而是讓清歡擀成中間厚、邊上薄,這樣包起來的餃子更加立挺好看,下了鍋也不容易破肚。眾人圍在桌旁,會包餃子的都跟著幫忙,不會包的像季鴻、閔霽這般的貴公子,就跟在旁邊,幫忙把包好的餃子從案板轉移到篦簾上,從裡向外擺成螺旋圈圈。穗穗和阿春便在旁邊桌子上玩沙包和棋戲。
閔懋則跟餘錦年杠上了,總之就是你會的我也肯定會,不甘落後地要露兩手,看著還挺上手,結果包出來的玩意兒歪扭七八,一下水準會破得滿鍋都是的,令閔雪飛頭疼得想要打他。但餘錦年也沒有打擊他的積極性,隻是明裡暗裡地指點一番,他也確實不笨,後來幾個包得還挺像模像樣。
一群人說說笑笑,餘錦年拿了幾個銅板,洗好用熱水煮了一遍,包到餃子裡,乾淨不乾淨的另說,風俗還是要有的,要圖新年第一波的好彩頭嘛!
餘錦年前世時,養父都是包黃豆進去,一則是為了好玩,二則是為了讓他多吃幾個,餘錦年很小時真的以為吃到黃豆就會有好運,所以每次都會努力吃下比平時多很多的餃子,吃到豆子後,再認真許願,希望爸爸工作順利。養父則要笑話他,你許願許在彆人頭上,那和沒有吃到豆子有什麼區彆呢。
不過是些陳年往事了,今日無端想起來,覺得年幼時分的自己真是傻得不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