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亭回過神來,有些為難:“海棠,你身體不好……”
“就一點點,今天上元日呀……”白海棠小聲央求,眼神輕柔地望著蘇亭,“隻喝一點點。”
蘇亭猶豫了一下,但被對方這樣凝視著,他實在是狠不下心拒絕,隻好點頭應了:“那買些甜酒,過過癮就好。”又補充,“你吃完餛飩我們就去。”
白海棠眉眼笑開,為了能吃到酒,忙低頭把碗裡的餛飩都扒乾淨,湯汁喝完,他把碗拿給蘇亭看:“吃完了。”
“這麼想喝酒嗎。”蘇亭低聲咕噥著,向店家討了清水,把碗衝乾淨後重新放回籃子裡,便回頭去牽白海棠的手,“走吧,去看看都有什麼酒。”
白海棠翹起嘴角跟他到對麵酒肆裡,一下子被各色各樣的美酒吸引住了,除了自己早年間喝過的那寥寥幾種,皆是些聽都沒聽過的酒水,他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聞聞這個瞧瞧那個,竟不知道該選哪一種好,即便是蘇亭所說的甜果子酒,也有許多種。
走到一個小酒甕旁邊,看夥計用竹酒提舀出一點來倒在白瓷盞裡給他看,紅豔豔的似瑪瑙一般,那可真是酒澆濃豔,白海棠看得眼睛裡都似乎泛起光芒來。
蘇亭道:“喜歡這個?那就買它吧。”他掏出錢來,又問夥計,“這是什麼酒?”
“紅天漿。”夥計笑眯眯回答,“乃是石榴做的。”
酒用一個小葫蘆裝著,葫蘆腰上係一條麻線,打成結挽在手上。蘇亭趁著白海棠高興,提出去遊河。白海棠眨著眼睛看他:“……遊河?”
蘇亭說:“河岸上會放祈天燈,到了河心,還能遠遠看到燈市上的千百盞花燈。不用去人多的地方,船上隻有我們兩個,能吃吃酒,說說話。”
白海棠煩惱道:“可是我們哪來的船?”
蘇亭故作神秘地帶著他走,兩人越行越偏僻,很快出了城,拐進河邊一個小樹林中,撥開叢生雜草和紛亂枝杈,豁然開朗時,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碼頭,應是什麼人自己用木板搭建的,岸邊還拴著一艘小蓬船。
“小心點。”蘇亭扶著白海棠跳進船裡,便把燈籠放在船頭,自己鑽到篷子裡,從籃子裡掏出燭燈點上,才叫白海棠進來坐,同時解釋道,“向朋友借的船,都打掃乾淨了。”說著將籃子裡準備好的吃食點心拿出來,雖然都是些家常小點,還有過年時剩下來的,但兩人都很自得其樂。
蘇亭用竹蒿在岸邊一撐,小篷船就晃悠悠飄向了河中央。
這處人也不多,景致有些偏,畫舫更是不屑來,天似黛幕,水若碧綢,水天之間唯有他們兩個蕩船輕舟,仿佛這一襲天地都是獨屬於他們自己的了。
原本沒想著喝酒,因此蘇亭並未帶酒杯出來,便隻好暫且用碗倒酒,好在白海棠並不嫌棄。船上有一方矮幾,剛好容得下兩人相對而坐,大概是石榴漿真的很好看,白海棠捧著碗看了很久才舍得去嘗,因為走了有這會兒,寒氣侵透了酒液,所以入口時涼絲絲的,很是爽快。
蘇亭展開帶來的包袱,原是一條小毯,他把毯子披在白海棠身上:“河上風冷,彆凍著了。”
白海棠裹著小毯子,低頭看著碗裡的石榴漿,彎起了嘴角道:“真好。”
“這就好了?以後會更好。”蘇亭笑了笑。
“以後……”白海棠暢想了一下,卻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神軟得似一汪清水,他道,“我從前,從來沒想過以後要怎麼樣。以前戲班很苦,師父一個人帶著我們師兄弟九個,四處奔波。九張嘴呀,還都是哥兒,吃不飽飯是常有的事。師父眼光好,師兄弟們雖然出身不同,但都很上進,都卯著勁想要早日登台,報答師父。隻可惜,師父沒能等到我們九人的《謝師恩》……就去了。”
這麼多年來,有時候白海棠也會粗略地提起一點,隻是講著講著就不願說下去了,似乎是有些傷心事裹在裡頭,所以蘇亭很自覺地不會再問,今日這倒是白海棠第一次與他講師門的這些舊事。蘇亭以為這就是敞開心扉了,於是很認真地在聽。
白海棠道:“小時候,大師兄是我們當中嗓音最好的,師父很是看重他,指望著他來挑起戲班的台柱。隻是事非人願,大師兄十四、五歲時,突然變了嗓。你也知道,我們做戲子的,最重要的就是那副老天爺賞賜的好嗓子,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是大家都明白,大師兄唱不好戲了。”
“那時師父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此一打擊讓師父瞬間垮了下去。彼時我六歲,還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被師父吊起來,逼著我來學戲。我們知道,師父是癲狂了,他時日無多,害怕後繼無人,害怕一手搭起的戲班垮台,於是隻能不停催促著我們練身段、吊嗓……沒日沒夜的。”
蘇亭擔心他太過傷感:“海棠……”
白海棠朝蘇亭笑笑:“沒關係,我想說,很久沒與人說過這些事了。”他道,“十歲時我第一次登台後,師父病重不治,很快去了。之後班子裡亂了一陣,走了幾個師兄,最後隻還剩下一半人,願意跟著大師兄。好在大師兄雖然嗓子不如從前,頭腦卻聰明,後來走到信安縣,師兄突然決定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盤一座戲坊,不再四處飄蕩了。”
蘇亭恍然:“如今的班主,是你的大師兄?”他想起那日走投無路,厚著臉皮去戲坊,結果卻被人家拿幾枚銅板羞辱了的事情。
“嗯。”白海棠點點頭,似是看出他臉上有些困惑,“雖然不用再漂泊,但生意也是時好時壞的。我沒想過以後能如何,隻是有飯便吃了,有戲便唱了。師父走後,師兄弟們人心不齊,大師兄對我有諸多誤會怨念……其實,也是沒辦法的事。”
蘇亭:“那後來……”
白海棠揚起笑容:“後來就遇到你了呀,亭郎。”
他把碗裡的酒喝乾淨:“把小桌子拿開,我給你看樣東西。”
蘇亭一頭霧水地把小案搬出去,放在船頭,船頭的燈籠有些暗了,他又用隨手從船上撿了根小木枝撥了撥,燈芯嗞嗞地燒起來,他回過頭,登時愣在原地。
——白海棠跪坐在篷內,正在寬衣解帶,披在肩上的小毯堆垛在腿邊,層層疊疊。
他想過與白海棠親密的事,而且捫心自問,想過不止一次兩次。他比白海棠小很多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且又不是那種恪守禮規的人,春宮密戲都涉獵過。夜夜入夢時,身下所見所想都是白海棠的影子,有時就這麼不知廉恥地想了一夜,早上醒來,褲縫裡都黏濕濕的。
但他從來沒想過趁人之危,更不想在白海棠不情願的時候與他有些什麼。那麼白海棠呢?為什麼拒絕他那麼多次,今天突然就……
蘇亭有些不可思議,他跪坐下來,傻兮兮地看著白海棠,好半天才手忙腳亂起來,把篷子兩端的葦簾垂放下來,即便河上空無一人,他也不願叫彆的什麼東西偷看了去海棠的身體。
回到篷內還是暈暈乎乎的,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明明很想看的,此刻卻陡生出一股羞怯來,眼珠似在眶裡生了鏽,半天沒挪得一下,隻盯著海棠腳邊的一抹衣擺觀察。
蘇亭看著看著,突然發現了什麼,於是伸手上去,從灰布外衫底下揪出一縷紅布來。像是順藤的瓜、吃線的魚,他兩手循著衣拽了拽——嘩啦一聲,外衫褪了下來,他瞪大了眼,語無倫次道:“海棠,這、這是……”
視線抬上去,白海棠的臉頰似一顆熟透的柿子:“——好看嗎?”
“好,好看。”蘇亭直愣愣瞧著,連把白海棠瞧羞了都不知道,他摸了摸那塊衣料,眼睛熠熠發光,“這喜服是……什麼時候?”
白海棠拘謹道:“很早了,我自己縫的,還有一點點沒有縫好,隻是來不及了。亭郎,我就想著有一天能……穿給心上人看。”他拽著一點裙邊,紅著臉說,“你想看看嗎?”
蘇亭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知所措,他心裡慌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這身喜服,還是因為白海棠的那句“心上人”,他笑著笑著忽然覺得有點想哭,感覺心都要化了:“海棠,海棠——”他竟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隻能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不停地重複“好看”。
白海棠無奈道:“你怎麼像小孩子一樣。”
越被他這麼說,蘇亭就越難受,強行給自己辯解道:“誰看到自己的新娘子那麼漂亮,都要哭的啊!”
白海棠赧道:“誰要做你的新娘子了。”
蘇亭揉乾了眼睛,離遠了一點,正從頭到腳細細地欣賞,聞言立刻止住呼吸,瞪著眼睛看他:“不是我的嗎?”
“……”被逼問地沒了退路,白海棠隻好承認,“是你的,是你的,你看罷。”
蘇亭前後左右來回地看,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他在夢裡也見到過海棠穿嫁衣,隻是夢裡虛幻縹緲,像個不可捉摸的泡影,而今日所見卻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著,摸得見,反而讓人覺得這不會也是場夢吧!
他看得癡迷,恨不得將每一絲每一寸都刻印在腦子裡。
突然地,鮮紅衣襟中裂開了一條縫,且那縫隙自上向下,由寬而窄,露出紅衣裡的一片雪白。蘇亭突然意識到他在做什麼,呼吸不由粗重起來,然而一隻手剛剛伸到腰間的係帶,他突然驚醒,一把按住了對方的手。
白海棠的臉有些發白,像是被懾住了:“亭郎……你不是一直很想看嗎?”
蘇亭謹慎地盯著他,一下子從巨大的喜悅中蘇醒過來,他有些慌,伸手把從白海棠肩頭滑落的喜服提上去了,顛三倒四道:“我想看,但是今天不想看……海棠,我們今天不看了,以後再看,好嗎?”
一隻手拽過來,蘇亭仿佛被火燎到一般退到船頭。
“……”白海棠攥了空,險險用另一隻手撐住了身體,一種不可能的可能衝上腦海——蘇亭是害怕他嗎?他有些自暴自棄地往下脫衣服,非要給蘇亭看看不可。
夜裡那麼涼,船上的風毫不留情地來回篩過,蘇亭一個箭步鑽進船艙,抖開了扔在一旁的小毯,不由分手地把人裹上了。他按住白海棠的雙手,死死地盯著他:“你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他想做什麼,不過是想給蘇亭看看自己脫了衣服是什麼樣子,蘇亭見了,就會明白他到底是什麼病。白海棠掙了兩下,才掙脫開,就又被蘇亭抓住了。明明是他強求彆人來看,最後反而把自己弄得很狼狽。
蘇亭紅了眼睛:“——白海棠,你要試探我嗎?要不著你試探!你嫁衣都為我穿上了,卻還要試探我嗎?”
他凶狠狠道:“你再這樣,我現在就要和你行夫妻之事!我才不管你是什麼病,我和你一塊兒死!”
白海棠嚇得一縮,用力睜開了蘇亭躲到小篷船的另一頭,生怕蘇亭真的過來把他辦了。
蘇亭吐出一口氣,撿起小毯子慢慢過去給他披上:“好了,把衣服穿起來,我隻是怕你著涼而已。”他隔著毯子把白海棠抱進來,很是無奈道,“你不用再試探。無論如何我不離開你,海棠,放心吧。”
白海棠聲音悶悶地道:“亭郎,你以後會娶親嗎?”
“這是什麼話,”蘇亭說,“我不是已經抱著我的新嫁娘了嗎?”
“嗯。”白海棠輕輕笑了下,“那……要是我死了,你就再續個弦吧。窮點沒關係,對你好就行。你不愛念書就不念了罷,考不上功名就算了,隻要過得順心就行,當個賬房也不錯。”
蘇亭後背一顫:“……你說什麼呢?”
白海棠前言不搭後語道:“亭郎,我運氣一直挺好的。算命先生說過,我是天赦入命,是一生吉祥,少勞多得的好命,遇災遇難是可以逢凶化吉的。”
這話莫名讓人恐懼,蘇亭抓著他,另一隻手去夠竹蒿:“我們這就回去,回家,路上給你買盞祈福佑年的蓮花燈掛在床頭,還給你買愛吃的芸豆糕。”
“好啊。”白海棠笑笑地應道,袖子裡隱隱動了一下。
蘇亭拿到了竹蒿回過頭來,突然驚恐萬狀地撲上去,腳下卻被一塊木板拌了一腳,膝蓋直愣愣磕在船板上,他也來不及感覺到疼痛,瞬間爬起來,連滾帶爬地衝過去。
但到底是晚了一步,他眼睜睜看著白海棠把什麼東西塞嘴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