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倒頭麵(2 / 2)

醫食無憂[穿越] 青骨逆 12351 字 4個月前

委實驕奢。

他歎口氣,叫醒幾人:“張師傅、劉師傅,醒醒!”

幾人幽幽醒來,還以為又是季鴻來催菜,忙不迭抹著嘴邊的口水爬起來,下意識去摸案上的菜勺,眼都還沒睜開就連聲應和道:“這就有、這就有!馬上出菜!”

餘錦年哭笑不得,無奈道:“不是……沒有叫菜。這些日子辛苦了,你們都回家去睡罷!”

“餘小神醫?”眾人大眼瞪小眼地盯著餘錦年,終於回過神來,卻沒人敢走,生怕那位季大公子來發怒,他們隻道是來做菜的,卻不知自己做的菜都被誰吃了,更不知那導致他們日夜顛倒的罪魁禍首正是眼前這位小神醫。

餘錦年見他們左右猶豫,隻好與他們反複解釋了一遍,又強調自己能夠當家做主,幾人才陸陸續續千恩萬謝地離開。

送走了幾位師傅,便回來揉麵,他這做麵條的手藝是二娘教的,若不是當日二娘善心,將他撿回來,此時的他還不知在哪裡遊蕩。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他吃到的第一口熱乎飯,是二娘親手做的手擀麵,如今二娘要走了,事亡如事存,這一碗倒頭麵,也合該是他來做。

切肉煮鹵剁醬,備瓜絲菇碎,烹雞骨高湯,樣樣精細齊全。

季鴻醒來,見手邊人空枕涼,刹那間有些失魂,昨日餘錦年退了燒,算是半好,他緊繃了三四日的弦終於鬆下,積累了多日的疲憊也加倍襲來,竟是睡沉了,連少年何時離開的都不曉得。於是披上外衫出來找,待走到後廚,才終於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餘錦年臉色尚淺,未及病前紅潤,人也清瘦許多,但烹調起食材來仍舊嫻熟無比。

進了門,他正將一枚煎蛋臥在剛剛做好的雜醬麵上。

“這麼早起就下廚,身體還沒好。”季鴻關心道。

“嗯,沒事。”餘錦年微笑了下,將一雙筷子斜插在麵碗中,兩人一前一後去了停靈的屋子,將麵擺在靈柩前,他上了香,磕了頭,又觀察過長明燈盞裡還剩多少燈油,“就是想起要給二娘備一碗倒頭麵。”

儘過禮數,季鴻囑他也吃點東西。

餘錦年守到太陽升起,長明燈盞裡漸漸沒了油,陰陽師父掐著時辰過來引靈,前頭一片喧鬨忙碌,他虛虛晃晃地幫不上忙,才被季鴻逼著去後廚,吃了巴掌大一塊糕點,又咽了碗麵湯。

日頭到了,前頭有人報長明燈燃儘,季鴻才往餘錦年手裡塞了一隻碗:“去罷。”

一群人都等著他,漆黑的棺木已經釘死,原本返春的氣候也仿佛驟然間回冷了,餘錦年捧著碗走到靈柩前,看到門外日頭高照,白朗朗一片青天,他深吸一口氣,抬起手,將空碗猛地摔碎在地上。

陰陽師父拖長了音:“起靈——”

“摔喪”這活兒該是長子來做的,本是摔碎焚燒紙錢的瓦盆,寓意去喪納吉,好叫亡者順利轉世,民間也有習俗摔碗代替的。餘錦年雖然與二娘並非血親,但還有份感情在,除卻穗穗,也隻有他與二娘最親。

沉重的棺木壓在人的肩膀上,似乎將高壯的抬棺人都壓矮了三分,抱牌位的是穗穗,由清歡領著,慢慢走出巷道,餘錦年跟了幾步,腳下越加沉重,到底是沒有跟著一起去,隻目送著隊伍漸行漸遠。季鴻給他找好了理由,道他重傷初愈,不宜走動,實際上是餘錦年自己慫,見不慣那種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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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下了葬,入土為安,鬨哄了好一陣子的客棧又終於寂靜下來。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全不過是沉默寡言而已,沒有一個能吃得香睡得好,相比之下,餘錦年倒像是那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麵上比誰都平靜,胃口也恢複一些,傷口更是好得比誰都快。

但是入了夜,在人所不知的床幔裡,卻愈發地黏人。

季鴻知道,他其實難受狠了,這樣的天災又人禍,是好一番傷筋動骨,隻是這些驚惶、這些惘然,都不輕易露給彆人看罷了。

傷口漸漸愈合,餘錦年已能躺著睡覺,隻是新疤初結的癢讓人寢食難安,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更是像有一條小蟲在爬,而且因為傷在背上,他自己反手也夠不到,隻能趴在枕頭上細聲哼哼。

“說明快好了,忍著些。”那疤結了痂是紅褐色一條,看著比新傷還猙獰,季鴻每次看都覺得揪心,他用指腹在結疤的傷口兩側不輕不重地摩挲,雖是隔靴搔癢的意思,但多少也有點效用。稍稍解了癢,便去拿了生肌膏來幫他塗抹。

背上微微發涼,餘錦年抬頭看他,喚:“阿鴻。”

“嗯?”季鴻輕聲應下,認真地用手指剜出暗紅色的藥膏來,仔仔細細地抹在少年傷口上。應了這聲,對方卻不說話了,因這藥膏塗後要晾一刻鐘來慢慢吸收,他擦淨了手,就拿了書來靠在床上翻看。

餘錦年在他麵前本來就溫順,眼下更是神情漸軟,目中橘光粼粼,呆看了一會兒,突然接著方才的話低聲呢喃道:“沒什麼,叫你一下。就想著,你還在……還好你還在。”

季鴻翻書的手微一停頓,低頭看去,少年正定定地注視著自己,他喉中發緊,放下書,托著餘錦年的後頸湊過去,在他額頭上親了一親,見餘錦年沒有躲開,他才將這個吻慢慢下移,到了鼻尖,輕輕一點。

之後雖沒有退開,卻也並未再進,呼吸交織纏綿,兩人卻都異樣平靜。季鴻看了看他,無聲詢問,餘錦年眼尾下垂,在男人手心裡蹭了蹭,又微微揚起下頜。

季鴻這才慢慢向下,碰了碰他的嘴唇,也並沒有多深入,隻是含-住了唇-瓣,用舌尖若即若離地掃過,綿長地與他廝磨,但僅是這樣,就惹得少年眼角緋紅,仿佛是一張白皙的臉龐上被揉了兩團胭脂,讓人連多重一分都不忍心。

他微微撤開,又被餘錦年揪住前襟,不讓他走。

“錦年。”唇-瓣相近,季鴻垂眸看去,拇指揉弄著少年一側紅透的眼角,心裡百般柔腸,眼中萬般無奈,低聲道,“跟我回京吧。”

餘錦年抬起眼睛看他。

“這裡的家沒了,我們再建一個……會有家的,我們的家。”季鴻道,“嗯?好不好?”

這話說到了餘錦年的心坎上,他前後折騰兩輩子,無非是想要一個能夠安身的家,一個走得再遠都能回去的地方,所以季鴻提到了家,他終於憋不住那陣難受,似一直酸軟的心窩被人戳了個洞,擠出苦澀的汁水來。

季鴻捏著他的手指,輕聲細語地說話,講些京城風物,也講關於他們的“家”的事情,他說:“你若不喜歡住在府裡,我們就搬去二哥的金幽汀,不過要提前重新修葺一番;你若喜歡彆處,就著人物色物色彆的宅子,到時候單辟個院子給你做藥廬……”

講到最後,餘錦年一直靠在季鴻肩膀上沒出聲,季鴻看他也累了,就不再擾他,重拿起手卷來看。臨睡前,燈花將滅時,季鴻又隨口問了一句回京的事,他沒抱什麼希望能得到回答,卻沒想懷裡的人輕輕把手臂搭在他的頸上,含糊地“嗯”了一聲。

天兒暖起來,柳條抽了芽,京中來催閔氏兄弟返京的信箋是一封接連一封。轉眼春分,相乾行李車馬都早已備妥,各人的傷也基本痊愈,再拖延下去也沒有意義,隻得返程。

餘錦年將從一碗麵館廢墟裡扒出來的金珠銀塊都擦洗乾淨了,用盒子裝起來。他想好了,自己是一定要跟著去京城的,順道也要查清麵館走水的真相,穗穗他也要帶走,畢竟他答應了二娘。

本想著若是清歡有自己彆的打算,就把錢財給她,好讓她有些錢財傍身,隻是他還沒問出口,那廂清歡從段明口中聽說要回京的事,自己先跑了來,求餘錦年將她收下做個伺候丫頭,帶她一起走。

清歡願意跟著,他當然高興。

才應了這個,一出門,看見蘇亭趕著輛驢車,車上坐著阿春,這個道是答應了白海棠,要帶他去京城看雪,那個道是要沿路去尋他失蹤不見的哥哥。

餘錦年:“……”

於是到頭來,一個都沒落下,連出事之後就再沒見過的小叮當,都心有靈犀似的從不知誰家牆頭上蹦了下來,徑直跳上了待發的馬車,大搖大擺地窩在給餘錦年準備的軟墊上睡覺。

倒是石星和薑小少爺,委實廝磨不舍了許久。

臨行前,餘錦年站在馬車旁,突然提出要再去一碗麵館看看。

那廢墟一直被閔霽的人嚴加看護著,連隻老鼠都未曾放進去過,季鴻也不止一次地派人進去收拾過,隻是當日那火勢太猛,整個麵館幾乎全部焚成灰燼。

餘錦年站在門前,陽光穿透殘垣,灑落在一碗麵館破舊不堪的牌匾上,曾經洋溢著歡聲笑語的後院,此刻鋪著一層乾膩的黑灰,踩一腳便在地上留下半個臟兮兮的腳印,四周東倒西歪,看不出形狀,沒有一處完好,他邁進前堂,一抬手,那斜掛著的半拉殘門就啪啦一聲掉下來。

季鴻把少年往後拽了一步,才讓發愣的他免於被灰塵撲麵,看他還要往裡麵進,季鴻忍住了想要勸阻他的衝動,耐心道:“裡麵危險,腳下小心些——我在門口等你。”

餘錦年點點頭:“就出來。”

季鴻放心,也隻能放心。

餘錦年慢吞吞走遍每一個角落,翻開了地上一塊碎木板,撿起了幾根折斷了的金針,又幾張花色眼熟的碎瓷片,旁邊一個精致的木奩,半邊都燒壞了,地上流著一攤小炭珠,指腹一碾,全都破碎,全然看不出是一顆顆白潤的珍珠。

這個他生活了短短半年,卻寄托了他至今為止全部情感的地方,今日就要這樣離去了。

回到馬車上,車夫一聲鞭響,輪軸轆轆地轉起來,驅著向前,很快就駛出了西城門,此去夏京千裡迢迢,也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回來,餘錦年回望著城門上高懸的“信安”二字,鬱勃遒勁,據說是前朝又前朝的某任太守所書。

餘錦年的手被攥緊,腰被環住,季鴻將洗淨的紅鬥篷罩在他身上:“今日起得早,若是困的話,就再睡會。到了下一個地方叫你。”

“嗯。”餘錦年順從地領下這份體貼,靠在對方肩頭,望著鬥篷上燒焦的一塊,慢慢闔上眼。

季鴻偏過頭,貼著親了親少年的頭頂:“去京城害怕嗎?”

貓跳上餘錦年的膝頭,霸占了最柔-軟的腿心,蜷縮在軟綿的兔毛鬥篷上打呼,餘錦年慢條斯理地揉著貓咪的頸毛,他心知此一去,日後千山萬水再難回,也知是要奔赴一波深不可見的浩瀚,但是鼻息間鬆木衣香令人心安,也將人迷惑。

他嘴角微不可見地彎了一彎:“和你在一起,去哪裡都不怕。”

此去千萬裡,唯君是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