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謝……”
餘錦年覺得她簡直像一隻易驚易惹的小動物,像怕生的鳥兒,稍聞點兒風吹草動就要逃跑躲避,總之不像個曾經紅極一時的畫舫琴女——沒有琴女是這般怯懦的,否則她該如何在那吃人的花門柳戶裡活下來?
餘錦年有些好奇,到更多的是納悶。
她說罷道謝的話,又閉口不言,自顧自地從米袋裡舀出一瓢米粒,淘也不淘就往鍋裡倒。
餘錦年下意識叫了一聲:“哎,米……”眼見含笑又一個顫栗,餘錦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感覺自己成了驚弓之鳥的故事裡,那張格外煩人的弓,他往門邊走了幾步,權當接下來的話是個善意的提醒,“米要淘一下,不然吃到嘴裡會有砂礫。”
含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終於在餘錦年二人要離開廚房時出聲將他叫住,隻是說話聲也跟女鬼似的,嗡得似蚊子:“哎,怎麼……怎麼淘?”
怎麼淘?
可不就那樣淘。
餘錦年比劃了一下,含笑隻睜著雙眼睛亂眨動,人家畫葫蘆還似個瓢,她倒是大有淘米留砂之勢,可見平日在家也不是個操持俗物的人。
“我來吧。”餘錦年歎氣。
含笑遠遠躲在一邊,默默看著餘錦年熟練淘米的背影,臉上自慚之情難以掩飾,直到他將米下了鍋,含笑突然沒頭沒尾的說道:“這個是不教的。”
花門裡,隻教琴棋書畫,教詩詞歌賦,教如何曲意承歡。她不是哪家的小姐,卻同樣被養出了一雙嬌貴的手。
餘錦年“嗯”地一疑,卻也沒放在心上,隻是等他回過頭來一瞧,這位小夫人竟莫名其妙的紅了眼眶,他嚇了一跳,忙道:“這算是粗活,小夫人矜貴,這些不會也沒什麼……”
也不知這句話怎麼就觸動對方傷心欲絕的那根弦了,含笑咬了咬嘴唇,直接落起淚來。
餘錦年求助似的看向季鴻,又轉念一想,這種安慰人的活兒,更加指望季鴻不得,他愁了愁,隻好說些彆的話轉移她的注意力:“那個…小夫人。這米下了鍋,半個時辰時最是軟糯黏爛,若是加些棗子乾,則更加香甜。”
提到“棗”,她更是淒淒楚楚,嗚嗚咽咽,仿佛是把一直壓抑著的委屈都哭了出來: “若早知今日,我還不如在岑媽媽那兒做個下等廚娘……人家隻道我是跳脫了那火坑,可誰知我是轉眼就進了虎口……這世上哪裡有得懊悔藥來賣,我倒是恨不得吃上二斤!”
“……”餘錦年單看著她抹淚,卻插不上話。
不過含笑也並沒有讓餘錦年接話的意思,她隻是實在憋不住了,在呂言嘉麵前不敢哭,此時又沒有齊文君安撫開解,這才哭上這麼一哭,哭完了就完了,她難道還能指望素不相識的廚哥兒為他做什麼不成?
莫說是個不起眼的善心廚哥兒,便是齊文君這般的大戶小姐,齊家的親娘兄弟不也是奈何那人不得,更遑論她隻是個被呂言嘉買回來的小妾,說白了,還不如擺在多寶閣上的一尊紅珊瑚。
哪怕是呂言嘉對她要殺要剮,還不是隻能隨了他的性子。
越想越是心酸不止,含笑一時想出了神,心緒徑直往一條有去無回的死胡同裡拐去,直到視線落在那鍋還未煮開花的白米上,她才似突然轉過了神來,呢喃道:“文君姐姐……”
想起齊文君,她定住了心,抬起袖子擦了擦哭腫的眼睛。
餘錦年注意她腕上傷痕很久了,時隔兩日,那傷不僅沒有消瘀的跡象,反而又新添了幾條,眼下沒有那性情陰詭的呂公子攪擾,他也終於能旁敲側擊的問一句:“小夫人可是遇上了什麼難關?”
含笑悶不作聲。
餘錦年笑了笑道:“不知小夫人可認得清歡,便是一直與我們在一塊兒的那丫頭。先前她說與小夫人是舊相識,我還直道她是癡人說夢。不過我聽夫人口音,倒頗有幾分信安縣的味道,想來離的也不算遠。”
“既出門在外,能遇上一兩個同鄉已屬不易,若是我那小丫頭思鄉心切,膽大包天的來叨擾小夫人,還萬望夫人手下留情,可莫要將她打出來。”餘錦年重新端起食盤,“那我們就告辭了。”
出了門,季鴻微微偏首,盯著他看。
餘錦年問:“我臉上有花兒怎的?”
季鴻捏了捏他的耳朵,打笑他道:“看看菩薩長什麼樣子,可也是這般青蔥可愛。”
餘錦年搖搖頭:“你看她哭成那個樣子,還怎麼忍心說重話。她那傷,瞧著也不是一天兩天能積下來的……”他說著皺起眉,忽的頓住了,隨即也沒有再說,隻輕輕的歎了聲氣。
“過會兒叫清歡悄悄過去,送點化瘀的藥膏。”他也不是消愁解難的在世賢聖,除此舉手之勞之外,真的做不了什麼。
人家的家事,說破了天去,也輪不上他置喙。
……
築花閣內春蟲驚鳴,夜雨聲輕,廊下一片青藤盤縛,他們二人轉過木梯回到房間。臨著窗,夜色深沉,案上杯盞倒覆。二人身影交錯,餘錦年口中含著季鴻渡過來的一口藥茶,滋味半辛半辣,直燃得人心慌意亂,腦子一片空白。
他迷迷瞪瞪的伸手出去,指頭驀然一緊,又疏忽鬆弛,垮垮地懸在窗沿,指尖泛著濕漉漉的紅。
一滴無根水從天而降,落在窗前少年跳動的脈搏上,又瞬間滑去。
人說女有三從四德之禮教,言其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窮其一生,與這無根的雨滴又有何異。
而他自己這滴無根的雨,又究竟要經受多大的天恩浩蕩,才能不必經風吹日曬,無需受千難萬苦,還被人這般如視珍寶地安放在心尖上,品嘗那獨一味的甜甘。
季鴻將自己五指牢牢地鑽進少年的指縫裡,攔著一握細軟無力的腰將他抱起,摸了摸他放空的眼睛,輕聲問道:“想什麼?”
餘錦年眨了眨眼,翻起身吻住男人,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想我可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季鴻眼神柔和下來,在眼尾褶出一個淺淺的痕跡:“是嗎?”他話音一頓,見餘錦年溫吞吞要翻下靠塌,猛地將他揪著後領拽了回來,咬住少年下唇輕輕吮著,不客氣道,“確實是叫你占了便宜。怎的,占了便宜便想跑?”
餘錦年漲紅了臉,狡辯道:“沒有的事。”
季鴻不言語,直白地盯著他。
餘錦年抓著他襟前的衣片,緊緊地攥了下。
窗忽地一關。
燭火燃儘,雨連綿半宿,終於漸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