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章
他們本就是要趕著回京, 再者閔霽也實在是在京外逗留太久了,他京中官職落了空兒, 雖說貼著年關, 朝中也剛從大歇中反過勁來, 他又仗著有天子賞識,也沒出什麼亂子。
但一來是閔相催促他趕快回京, 二來這到底是不合規矩,三來停這幾天是為給穗穗養病, 如今穗穗咳嗽基本大好,便也不再多留, 定了第二日晌午出發。
餘錦年幾人則各自收拾了一番, 出去置辦些路上所需的東西, 順道再備點藥。
過了桃溪鎮後,往北要穿過一片綿延丘陵, 路上雖也能遇著些驛站,但畢竟簡陋, 自然是沒有繁華城鎮裡住得舒坦,他們這些人又都是自小錦衣玉食的, 這會兒當然不能委屈了自己。
桃溪鎮就貼著一座小丘,鎮子一半背陰, 一半露陽,太陽起來時倒還好說, 一旦過了正午, 日頭漸漸偏西, 另一半的鎮子就會被遮掩在一片蔭涼之中。炎炎盛夏時頗有些清爽怡人的感覺,但眼下是早春,黑瓦白牆之間掠過的清風還是帶著一絲絲的寒意。
好在季鴻早有預料,轉身從段明手裡接過備好的鬥篷,迎著風快走幾步,將披風搭在少年肩頭,用毛茸茸的雪白衣領將他那一截露在外頭的脖頸給團了起來。
其實餘錦年還沒覺得冷,便推讓了一下,兩人拉扯半晌,季鴻忽地擰起眉峰,不由分說地將他裹住,輕聲斥道:“彆動,好好穿著!”餘錦年抬頭看了他一眼,季鴻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與他說,“你的病也才剛好,聽話,這時節稍熱些比凍著要好。”
餘錦年對此說法頗有微詞,不過還沒張嘴,就被段明特狗腿地給打斷了:“世子說的沒錯兒,這老人不是說了麼,春捂秋凍,雜病不生。小公子便穿著罷!”
“……”他朝季鴻眨巴眨巴眼,企圖發動溏心攻勢,然而這人仿佛是有了抵禦力,壓根不吃他這一套了,兩手一抬將他身子扳了回去,親自把披風給他係好,還打了個異常結實的蝴蝶結。
到底也沒能蒙混過關,餘錦年半張臉都被那大紅鬥篷的兔毛領子擋了起來,走在路上似顆發了白毛的大辣椒,又像個即將被人送出手去的精致禮物,在旁人都褒衣博帶、楚楚風-流的陪襯裡,唯獨他神經病似的穿著臘月降雪時才會披的鬥篷,鼓鼓囊囊、搖搖晃晃似個小鴨子,直感覺每走一步都沉重無比。
要命的是,季大世子還十分滿意他的傑作,更恨不得能將他敞了一條縫的鬥篷前襟也給縫起來。
提著買來的東西,這麼認命地走過一條巷子,餘錦年額頭上都冒了層細汗,領子裡更是潮乎乎地,黏著一圈兔毛毛,又癢又難受,他邊走邊扭身轉頭,仿佛身上生了虱子。備受折磨的同時,他回頭去求助,卻見某人頂著張玉瓷似的臉,抿著嘴角,瞧著很是瀟灑的模樣。
但餘錦年好歹是給季鴻做了小半年的私醫,算是十二個時辰形影不離的貼身照料,大保健服務都做到了床上去,好不自誇地說,他連這人的眼睫毛在想什麼都能猜個七七八八,更不談其他。
他叮叮當當掛著小佩刀,站在巷子口,微微歪著腦袋瞧季鴻,催促他道:“你快來。”
季鴻快步追趕上他,腳沒站穩,餘錦年突然將東西放在地上,從鬥篷中伸出手來,好像是撞又好像是抱地將他摟住了,沒等季鴻理解這舉動的含義,他兩手便沿著袖管向下順,直順到底,將他兩隻手都輕輕攥住。
“做什麼?”季鴻張張嘴,臉前跟沒有溫度似的。
話音未落,他手裡的東西也被卸去,手掌拽到少年的鬥篷中,隨便裹在了什麼暖洋洋的地方,薄薄的衣衫底下是一具年輕柔軟的軀體,散發著令人垂涎的熱氣。
“暖和不暖和?以前呀,我爹總說我穿得太少,可實際上,我一點都不冷。我說我不要穿,他就會生氣,氣一整天,吃飯也不理我。”餘錦年揚起下巴,忽然講起不相乾的事來,他說著撇了撇嘴,臉上卻是笑著的,“後來我就知道了。其實啊,就是他自己覺得冷,所以覺得我也一定很冷。”
他話音一轉:“所以我猜,你也一樣。”
好半晌,季鴻才回味過來,這好一番七拐八繞、扯東拉西的,原來是個委婉的關懷。季鴻低頭看著,覺得那熱度沿著經絡竄上來,直燒進血脈,令自己每根筋骨都被燙得發疼。
餘錦年距離他胸膛很近,微微抬起眼睛,忽然驚奇道:“哎?”
“怎麼?”季鴻被他一驚一乍地嚇了一跳。
餘錦年比量著什麼,左看看,右看看:“我是不是長高了?”
這麼一比,好像確實高了那麼一點點。季鴻看他掂著腳,用鼻尖來頂自己的鼻尖,好像這樣兩人就能一般高了似的,不由抬起手按蘑菇似的把他按了下去,垂眸失笑道:“你年紀尚小,自然是要長的。”
餘錦年掐指算算,也不算小了,他前世就是在十五六歲時生蔥似的拔了一大截,可自十七歲開始就再也沒動過。可是上一世他明明發育得很好,誰知這一世竟成了豆芽菜。他看著季鴻,又想起那日閔雪飛與他站在一起的場景。
玉樹臨風與無雙美玉,他沒來由的有點羨慕,也十分想成為和季鴻一般的人,與他並肩而立。
季鴻忍不住道:“不長了也不怕,這樣也好,怎麼都舒服。”
餘錦年:“……”
兩人在巷口久佇半晌,遇著了出去置辦馬車的石星等人。車還是之前那輛車,卻又瞧著不太一樣了。餘錦年鑽進去看了一眼,見原有的木座兒已經拆了,靠著車壁丟了幾個靠枕,並兩個巨型扁柿似的圓團,“柿子”殼是軟綢做的,裡麵則塞了胖胖的棉花,中間有個供人來坐的凹陷。
餘錦年試坐了一下,隻感覺舒服得像是陷在了雲朵裡,更不說腳下鋪的一層厚厚絨毯,車跑起來,幾乎感覺不出顛簸,坐累了甚至還能直接倒在車裡睡。更新奇的是,車壁兩端嵌了一對不知是機關還是什麼,他跪坐在柔-軟的絨毯上,好奇地去碰了碰。
隻聽咣當一聲,一塊木板從車壁上倒下來,木板的另一頭也有一對伸出的小腳,正好嚴絲合縫地扣在那木機關上——原來是一張小桌。且桌上刻著七個巧妙的凹槽,放遠了看來,竟是一張北鬥圖。
隨後石星獻殷勤地拿出一個木奩,從裡麵取出一件件茶具,介紹道:“這套叫七星杯,以前世子屋裡也有一套,後來不小心跌進火裡燒毀了。前兩日世子將這圖紙畫了出來,著了匠人日夜兼程製好,路上飲酒吃茶,也算是個意趣。”
七盞杯,各有形狀不同,對應桌上七顆星,有趣得很。
石星又道:“此外還有一套玉棋具,乃是照著小公子的發明……”他一時有些想不起來那叫什麼,旁邊段明戳了戳他的手臂,低聲提醒了一句,他才猛地記起來,“對對對,五子棋!”
季鴻側坐在車緣,瞧那少年已經看花了眼,笑道:“你不是抱怨這車太過顛簸,路途太過無趣?現下如何?若是還有哪裡不滿意,便叫他們再去置辦。”
餘錦年哪裡還能想出不滿意來。
石星繼續說:“車後也按照公子的吩咐,釘了個木箱,到時小公子隨身的東西都能放在裡麵,隨取隨用。隻是這時間委實緊張了些,沒能打出一副藥箱來,便隻好買了一個現成的。”他摸了摸後頸,不好意思道,“我們都是群武夫,也不知藥箱裡都該有什麼……”
季鴻揮揮手,石星遂不再說,退下了。
餘錦年不禁在心裡感歎:“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坐過這樣的馬車,受過這樣的待遇,哪裡還能瞧得上其他?
季鴻將買來的零碎東西交給下人,正待要吩咐石星直接連車帶人一塊拉回築花閣,卻發覺少年突然沒了動靜,他撩開車簾向裡探看一眼,見餘錦年趴在窗上,從一塊雕花空隙間向外盯著什麼。
他隨著餘錦年的視線向外看去,見到個分外眼熟的身影,正低著頭,步履匆匆地從街後的一家藥坊裡走出來。她像是憂慮著什麼,站在店前四下撒看,過了好一會兒才失魂落魄地快步離去。
——原是含笑。
那少女走進一條巷子,像是回築花閣的一條近道兒。餘錦年也不知看見或者想到了什麼,忽地掀開簾子跳下車:“我去買點藥材!——你們不用跟著了,我去去就回。”
“……”
過了好大一會兒,季鴻幾乎等不住,要進去抓人的時候,餘錦年才終於從藥坊裡麵露出了臉,他懷裡捧著一包包的藥材,眉宇間也是愁雲四繞,恍恍惚惚走到路中央,一輛驢車忽地脫了韁,嘶叫著朝他撞去,他想事情想得入迷,竟連個反應都沒有。
季鴻將他一把揪回來,可那驢子後頭拖拽的板車上還捆著一束束柴火,到底是有一枝杈在擦身而過的時候刮了餘錦年一下,季鴻把他丟進車廂,將手肘翻過來一看,果不其然衣袖撕裂了一個口子,手臂上被蹭出了一條血痕,頓時又氣又惱道:“該叫你被那驢叼走!”
“沒事,小傷口……”餘錦年抬頭又低頭,終於心虛道,“抱歉。”
“那藥坊裡是有鬼差不成,一個個都被吸了魂。”季鴻揶揄起人來,也是不輸旁人的。
可是餘錦年的心沒在胸腔裡放著,難得季鴻說了幾句玩笑話,他都無心去接,沉思了好半晌,才重重跺了一腳,叫石星快快駕車回築花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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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麼事。”
一回到客棧,餘錦年就往後院裡鑽,繞過庭廊時,他還特意抬頭瞧了一眼,看見齊文君和呂言嘉的房間都已點起了燈,隻是窗門緊閉,窗紙雖薄,卻沒能映照出一絲半寸的人影,也不知裡麵究竟在乾什麼。
到了後院,見一名夥計端著盞砂鍋走過去,他鼻尖一聳,伸手將那夥計攔下:“是哪家的藥?”
那夥計不明就裡,答道:“前頭的張老爺吩咐的。”
餘錦年強行掀開鍋蓋,裡麵藥材才剛泡進水裡,還未來得及煮,片片分明,他快目一辨,認出巴戟天、肉蓯蓉、鹿狗鞭和鎖陽草……赫赫然一副補腎壯陽劑,他臉色一黑,忙將蓋子闔回去,連聲道了“抱歉”,又問:“可見了一位熬藥的姑娘?”
“姑娘?”夥計仔細想了想,霍然笑道,“您說的可是呂小夫人?方才就見她一個拎著藥包走過去了,我還問她需不需要藥罐兒,她也不答我,真是奇怪……”
餘錦年問:“她去哪兒了?”
夥計道:“瞧您說的,還能去哪,後廚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