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青精飯
開了春, 山上蟄伏了一個冬天的生靈都蘇醒了過來,各色各樣的樹木花草, 俱都發芽反青, 生機一片——真是隨手一打便是野味, 隨手一摘就是野菜,儘是山底下遇不著的好東西。
路旁花花綠綠的村野玩意兒就繞花了餘錦年的眼, 還有好些都是餘錦年從沒見過的新鮮東西。可他們這才剛上路沒兩個時辰,若是縱著餘錦年下去賞頑, 怕是明晚也走不到落腳的地方。
是故餘錦年還沒看清那白花花的是什麼,就被自家季公子伸手攬了回去, 按在懷中, 往嘴裡塞了顆蜜餞棗子, 餘錦年被他好一番挑逗,很快就忘了這事兒, 老母雞似的趴在窩裡,一邊聽他念書, 一邊做他的白日大夢去了。
行了有幾天,一日晌午, 終於翻過了一片山嶺,行進一個小村子裡, 村中僅有十幾戶人家,自然是不可能有什麼客舍旅店的, 好在一個在村口兜賣煎餅的嬸娘心善, 見他們也算是遠道而來, 便借了家中老宅供他們落腳休憩。
這嬸娘祖上是個地主,過的是衣食無憂的日子,隻是後來家裡惹上些麻煩事,日漸衰敗了,能當的賣的都抵了出去,最後隻剩下這麼個空宅做念想。好在她的一對兒子媳婦還算勤勞孝順,日子也就這樣過下來了,也沒叫彆人給欺負了去。
餘錦年揉著眼下了車,果見麵前是一間不小的宅院,這嬸娘一家人隻住著前頭那寥寥三兩間房,後頭大半都空閒著,將他們裝下並不是什麼問題,隻是許多房間常年不用,都落了灰,還需仔細打掃才行。
石星帶著幾個手下去打水、淘洗抹布,清歡安置好了小丫頭,則去前頭借了幾床被褥過來。閔家的兩位少爺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一路顛簸早就沒了餘錦年那股子興奮勁兒,都已疲憊不堪,各自吩咐了一番便早早進去歇下了。而蘇亭幾人更是第一次出遠門,下了車就跟散了架一般,也不嫌那床鋪灰臟,雙雙倒頭就睡。
起初季鴻還攔著那少年,隻道這些雜事叫手底下的人去收拾便可,但餘錦年是那能坐得住的人?實在是做不到“閒看花開花落”,那院子裡的花才掉了兩朵他就按捺不住了。等季鴻拎了茶水回來,果見那小東西正上躥下跳地指揮著石星幾個乾活,還親自踩了凳子去清理牆腳頭頂的蛛網,看得季鴻那叫一個心驚膽戰。
他們這半院是熱火朝天,而另半院則顯得死氣沉沉。
呂言嘉指使人搬了幾張凳子在院中,擺了茶,臉上雖沒儘顯,但從他皺起的眉頭也能看出,他對這處簡陋的落腳地十分的不滿嫌棄,有小廝上來斟熱水,反而被呂大公子一杯殘茶潑在臉上,拿他撒了氣:“什麼樣的黴茶也敢端上來,想害死你主子不成!”
說罷又朝那愣住的小廝踢了一腳:“愣著做什麼,下去重沏!”
小廝也冤枉得很,這茶分明就是自家主子往日最愛喝的龍脂雲霧,才從隨身行李裡拿出來,怎麼轉眼間就成了入不得口的“黴茶”,可他伺候呂言嘉好些年,深知他脾氣,也不敢回嘴。不能怪他沏了“黴茶”,要怪隻能怪他走了“黴運”,於是挨了打罵,唯唯諾諾退下去,
旁邊的齊文君一言不發,似乎也忍受不了呂言嘉的脾氣,沒多會就站起身來。
“做什麼去?坐下。”呂言嘉抬頭看她一眼,語氣也不見得有多體貼。
齊文君不冷不熱道:“身子不舒適,怕是這團肉在鬨,歇去了。”
“這團肉”可是他們老呂家來之不易的親骨血,呂言嘉目光垂下,在齊文君肚子上看了看,終是什麼也沒說,忍住了發火的衝動,任她去了。
那小廝抹著臉上茶漬走出來,待再看不到呂言嘉,他立刻變了臉色,朝手裡的玉瓷茶盞裡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目光恨毒地盯著這盞,啐道:“呸,個庶種罷了,不過攀上個貴人,還真當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沒罵儘興,聽到有人笑道:“喲,是你呀?怎麼,又挨罵了?”
小廝抬眼一看,竟是那日欺負他的少年,真是黴上加黴,白楞他一眼道:“做什麼,看我笑話?”
餘錦年提著桶水,騰不出手來,便先將水桶穩穩當當放下,才從袖子裡摸出個帕子,團成一團遠遠朝他擲去,笑笑地道:“給你,擦擦。”
有東西迎麵投來,小廝下意識就接住了,在手裡攥了攥,見是個料子柔細、還泛著淡淡香脂粉味的絹子,就跟女娘貼身穿的肚兜一般滑膩。他雖說也沒摸過肚兜,但就是感覺被對方嘲笑了,脖子上氣紅了大一截,瞬間把帕子扔還給他,煩躁道:“什麼娘氣兮兮的玩意兒!趕緊拿回去,彆臟了我的手!”
這些小東西向來都是清歡給準備的,人家給什麼他就用什麼,要求不高,自然也不會刻意去嫌棄。餘錦年把帕子撿起來,貼鼻子下聞了聞,是有點香氣,但卻是季鴻常常用來熏衣的那種香,而且女娘們做事向來心細,料子柔一點也正常,怎麼到了那小廝嘴裡就娘了。
小廝剛在呂言嘉那兒吃了不痛快,這會兒是從上到下冒著一股子肉眼可見的火氣。他是把那帕子扔回去了,可總覺得指頭間留下了那滑膩的觸感,他仔細打量了餘錦年,又想到這一路上他與那錦衣男子同進同出、同吃同睡,說是“形影不離”都顯得生疏了,有好幾次,他還見那男人去摸這少年的臉!
他豁然開朗,以為自己看透了某件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小人得誌地笑道:“你在這做什麼,怎麼不去‘伺候’你那俏郎君?”
他將“伺候”二字咬得格外重,有心之人自然能聽出其中的戲謔意味。他就是故意要讓這少年難堪,更何況在他的粗短見識裡,以色侍人就是媚俗,以男子之軀以色侍人,更是媚俗中的媚俗,既然某人都這麼乾了,就休要怨旁人戳他們的脊梁骨。
餘錦年卻隻是笑了下:“他呀,好伺候,這會兒正等我回去喝茶呢!”
“……”那小廝沒想到他不僅不反駁,竟還衣服得意洋洋的樣子,自己一記重拳打在人家軟沙包上,簡直嘴都要氣歪,於是繞過他往灶房走去,低聲呸了句“小人得誌”。
餘錦年隻是不跟他一般見識罷了,與小廝錯身進了後院,那呂大少爺已進屋去了,倒是自家的季公子倚站在門前,不知在看什麼,見他來了,立刻筆直了身子下去接。
“看什麼?”餘錦年將水桶拎進房中,覺得忙活這好半天,喉嚨裡乾渴得要命,也就沒顧忌是生是冷,拿了舀子來撩了一瓢就往嘴裡灌。
“方才忽地想起,這位呂公子似乎在哪裡見過……”季鴻收回視線,見餘錦年咕咚咕咚已咽了半瓢冷水,當即伸手將那葫蘆瓢子拿了過來,“怎的喝起冷水?”
餘錦年笑道:“井裡才打上來的,甜著呢。”
此時水質好,井裡沒什麼稀奇古怪的味道,舀上來的水清冽如許,連一點雜質都沒有,甚至還帶著絲絲甘甜,口感上比一碗麵館院子裡的井倒還軟一些,有種泉水的滋味兒。
季鴻隻擔心他喝了冷水要肚痛,餘錦年卻琢磨起如何用這井水來做飯。
正這時,一個五六歲的小娃娃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是幼童特有的跳法,左右腳換著在地上點一下,惹得他頭頂上兩個小揪揪隨著身體晃來晃去,活像是年畫上走下來的胖娃娃。進到院子,也不怕生,徑直朝餘錦年這跳來,歪著腦袋道:“我娘問你們,冷不冷,餓不餓,要不要吃飯飯?”
餘錦年摸了一把小娃娃的毛揪揪,樂道:“你娘是哪個呀?她還說什麼了?”
“我娘就是我娘啊,還有哪個。”他噘著嘴,不開心道,“我娘說,說要燒菜,爹要劈柴,還有……嗚,我給忘了……”說著就要哭起來。
這小蘿卜頭一看就是在家裡備受-寵-愛的,嫩得跟塊豆腐似的,這麼一皺臉,整個眼睛都紅通通水汪汪。餘錦年哪裡還敢大聲說話,把人抱起來哄了哄,又從兜裡掏出幾塊果脯給他吃:“好好好,忘了就忘了,小孩子不記事很正常呀!過會兒我也去幫你爹娘燒菜,好不好?”
“唔,好……”小蘿卜頭嘴-巴裡鼓囊囊含著一粒果脯,眼睛還盯著遠處食奩裡的酥點,許是他娘教他不許亂要彆人的東西,所以眼見他都要饞死了,也沒張口討要。
季鴻最不會與聒噪的東西打交道,尤其是還在吃手的小孩子,更是令他頭疼無比,於是遠遠躲到一邊,拿了本書裝模作樣地看,餘錦年卻看穿了他,耍寶似的把蘿卜頭往他這邊抱,叫他自己去挑想吃什麼酥點。
蘿卜頭趴在桌上,口水快流下來,才挑了一塊蘭花酥。
這蘭花酥也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即是用麵、糖和酥油揉成團子,擀成酥皮,後用刀切出劃痕,再用蛋液疊成蘭花的形狀便可,炸後顏色白中透黃,入口酥鬆香甜。
想到一路上長途跋涉,這些都是季鴻準備了給他打發時間的,這會兒見少年一個接一個地送那小娃娃吃,他隱隱皺了下眉,出手將食奩往旁邊拽了一拽。餘錦年抬頭看他,他又裝作是不經意間碰到的,仍舊垂著視線讀他的聖賢書。
此時小娃娃已兩手都握滿了,拿不下更多,恰好外邊段明回來,道是抓了隻兔子,餘錦年便將小孩子放下,哄他瞧兔子去了。
季鴻看著書,冷不丁那冊子被人一抽,露出張古靈精怪的少年臉龐來:“做什麼,吃你幾塊點心,還心疼上啦?”
“我心疼什麼。”季鴻轉過身子,換了個方向,換了本書,氣定神閒地繼續看,“隻是某些人,可不要到時候再說嘴裡寂寞。”
餘錦年又將書抽掉,盯著他看了看,突然身體前傾附上去,一手壓著他的袖子,似乎是要湊到麵前來一個親-吻:“我怎麼嘴裡寂寞了?你可說清楚些。”可等男人往前一靠,他又向後一躲輕巧跑掉,讓季鴻捕了個空,之後便朗聲笑著把書扔回他手裡,也跑去找段明看兔子了。
季鴻低頭看了自己被壓褶的袖子一眼,也不知有什麼好笑,嘴角就莫名地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