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兔子是被活捉的,此時掙脫了困縛正滿院子亂竄,餘錦年蹲在門檻上嘻嘻哈哈看段明追兔子,那小蘿卜丁跑過來,摸出一把樹葉,獻寶道:“給你玩,這個揉爛了可以寫字!”
小小年紀,字是什麼都還不知道呢,就知道要寫字了,餘錦年摸了摸他的頭,誇道:“這麼厲害,一看以後就是要高中狀元的料!”說著接過那葉一瞧,眼睛瞬間就亮了,“告訴哥哥,這葉子是哪裡摘的?我們再去摘點好不好?”
“就在房子後頭……”
這村上沒有幾個和蘿卜頭一般年紀的小娃娃,年紀長些的又嫌他是個吃手指玩泥巴的幼稚鬼,都不愛帶他玩,所以餘錦年提出要去摘葉子,自然當他是“好兄弟”,立即歡欣雀躍地扯著餘錦年的袖子出去了。臨走前,餘錦年還悄悄吩咐段明,將那兔子剝皮剖腹清洗乾淨,等他回來好燒了吃。
兩個幼稚鬼繞到老宅背後,果然在山坡下看見翠生生一片,路旁生著幾棵南燭木。
南燭木在江南多見,到了北邊則少了許多,這幾棵南燭木因生在向陽的地方,長勢格外喜人,甚是高大,旁邊還冒出了幾株小苗苗。餘錦年兜起衣擺,挽起袖子一片接一片地摘葉子,小蘿卜頭雖然不知道他要這麼多葉子做什麼,卻也高高興興地跟著忙前忙後。
說起要做什麼,自然是要吃了!
因為習俗的差異,北邊是不常用這南燭葉的,而這種樹在南邊還有個彆名,叫烏飯樹。樹上的葉子臼出來的汁水顏色深沉,所以才會被這小蘿卜頭拿來做寫字遊戲吧。
每年清明左右,南邊城鎮大街小巷摘葉搦汁,淘米浸水,用這樹葉汁水浸泡過的米,可以蒸出一種色澤青黑的飯,而這“烏飯”所用到的葉子,便是南燭葉。
烏飯不僅在民間流行,在佛道兩家都很受寵愛,留下了不少傳說。不過在道家,此飯還有個更難捉摸的名字,為“青精”。
據說先古道家真人初創此飯,為的是輕身而長生。青為春之主色,春乃陽氣升發之時,天地俱生,萬物以榮,故而此之青字有春之長養之意,而南燭木向陽而生,聚陽之精,是故取名為“青精”。這些說法也隻是後人的推測,具體如何,那隻能去追問那位千萬年前的真人神仙啦。
不過南燭能夠強身健體倒是確定無疑的,其枝葉果皆入厥陰少陰,有強肝腎、添精氣的作用,久服能夠烏發駐顏、補虛強身,也不怪道家認為服之可長生了。
餘錦年摘了滿滿一衣兜的南燭葉,便領著小蘿卜頭回家,正好遇上他娘親自外頭回來。
兩相打了照麵,小娘子年紀也不大,許比季鴻還小,臉上還帶著些少女特有的嬌嫩,誰能想到她已是個五歲蘿卜頭的娘。那小娃娃衝上去將對方抱住,把餘錦年是如何陪他玩的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小娘子朝他又是道謝又是賠罪,說是自家小兒不懂事,叨擾了貴人。
兩人前後進了廚房,餘錦年把南燭葉用水泡起來,就尋了個石杵準備將葉子搗爛。
轉頭看到蘿卜頭他娘正從籃子裡往外掏東西,可不就是先前餘錦年在路旁見的那白胖玩意兒,他好奇地瞧了一會兒,有點眼熟,好像以前見過,可是一時半會的實在沒想起來,遂虛心好學地問道:“敢問夫人,這是個什麼?”
小娘子瞧他衣著華貴,卻並未自視高人一等,也就不那麼緊張了,答道:“肉菇罷了,林子裡的野味。前兩天剛下了雨,我今日見冒了許多,便給采了回來。”
餘錦年笑問:“既然是叫肉菇,可是因為吃著如肉一般?”
他們一家住的雖然看似寬敞,實際上不過是占著個祖上留下來的空宅子而已,實際上和一般村戶沒什麼兩樣,也並不是能日日天天遲到肉,因此餘錦年這麼一提,小娘子臉上就微微紅了起來,頗有些羞愧道:“正是……我們哪裡如貴人們一樣能成天吃肉,也就吃個這,解解饞罷了……”
餘錦年本意不是說這個,雖然是無心之談,卻也讓對方心生尷尬,到底還是他的錯。他也就不再多嘴,悶下頭來仔細清洗南燭葉,洗好了的放在一旁的石臼裡浸泡,待泡軟後用杵子搓碎舂爛,舂出沙泥色的汁液來。
從車上把自帶的上好粳米搬進廚房,那小娘子正好奇地觀察那盆南燭葉汁,見餘錦年回來,忙躲到一旁繼續切她的肉菇。過會扭頭再看,餘錦年正把汁液過濾了,泡進淘好的白米裡,不禁奇怪道:“這是做什麼呢?”
餘錦年說:“過會蒸個青精飯來吃。”
正說著青精飯是何物,之前為他們引路的嬸娘罵罵咧咧地走進來,嘴裡咕噥道:“什麼不三不四的玩意兒,老娘我做大小姐的時候,見過的奴才多了去了,也輪得到這種玩意來指手畫腳!真是刁奴一個!”
那小娘子忙上前去勸解,低聲道:“阿娘,當著貴人的麵,說什麼呢。”
嬸娘氣道:“我說什麼了,我年輕時候——”抬頭看見廚房裡果然有個外人,這才悶悶不樂地止住聲音。
閔季兩家的人馬都肖主人,訓練有素,禮數周全,出奇高冷,能用兩個字解決的絕不多說第三個字,更不說被人指著鼻子罵“刁奴”了,把人氣成這樣的,左右出不了呂大官人手下。餘錦年說:“嬸娘彆氣了,不值當。待會兒吃點這青精飯,疏肝補身,頭發也能反青呢!到時候和小夫人一樣貌美如花。”
嬸娘耳根子軟,一聽餘錦年這嘴甜的,跟化了蜜一般,縱然心裡知道再怎麼也不可能真重返青春,但是心裡還是美的,再加上餘錦年瞧著年紀不大,生得又惹人憐愛,遂撫了撫發鬢,偷偷拿出一塊私藏給大孫子的麻糖來給他吃。
用南燭葉汁水浸泡粳米的功夫,他又做了道薺菜雞蛋湯,至於野兔,是打算晚上與季鴻一起開小灶的,便不拿來前頭的廚房裡處理,隻等著待會兒回了房,用自家帶的小爐子來烹。
做夠了菜,米也被南燭葉汁浸成了烏綠色,這時便可將其倒進飯甑裡來蒸,出來的米飯就是烏青色的,吃時拌些紅糖或者甜蜜,滋味能更美。
青精飯剛上了火,呂家的小夫人含笑過來了,手裡拎著壇酒,進來便道:“嬸夫人,方才是我府上小廝不懂規矩,口無遮攔。您能讓我們借宿此地,已是心善,聽說您好酒,這壇子桃溪紅就給您解個嘴饞罷!”
呂家上下都是一群王八蛋,唯獨這姐妹倆沒被同化,與那嘴臭臉長的小廝和他的混蛋主子相比,她們兩個簡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了。
含笑進了廚房,四處看了看,想來是想討點飯食。
他們呂家的下人既不似餘錦年,識醫認藥通百膳,也不像段明石星能夠飛簷走壁、獵禽捕獸,在城鎮裡時呂言嘉還能呼風喝雨,可一旦到了這種地方,他們這些人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隻能依賴於隨身所帶的乾糧,或者主人家的招待了。
那嬸娘自然明白,也不想招惹這種官宦人家,於是就貼著含笑給砌的台階往下走:“不過是多拌了兩句,哪還勞駕得夫人親自過來,您看看想吃些什麼,我們這荒村野嶺的也沒什麼好物招待您……”
含笑與餘錦年錯了一眼,立即心虛地避開了,看來是還沒有從上次的砒-霜事件中抽回神。
她也沒要求什麼做不到的菜色,都是挑著廚房裡有的,隨便點了幾道家常,又留下兩錠銀子做辛苦錢。那嬸娘確實是個貪吃美酒的,隔著老遠就聞到了那壇酒裡的香味,含香剛想把酒壇放下,視線忽地掃過嬸娘兒媳手下正處理的肉菇上。
嬸娘笑道:“姑娘可要嘗嘗,這是我們村裡特有的美味呢!雖然瞧著是粗陋了一點,但吃著一點不比外頭那酒館子裡的東西差,這才叫真正的山珍呢!”
“是嗎,那就辛勞姑娘,勻些給我們這些外鄉人嘗嘗鮮?”含笑說罷,忽然頓住了一瞬,連餘錦年都以為那一瞬隻是自己眼睛被煙火燎花的錯覺,隨即她臉上已是尋常無比,看不出什麼來了。
嬸娘正介紹著肉菇是如何好吃——隻聽“嘩啦”一聲!
好好一壇桃溪紅,竟從含笑手裡滑了出去,徑直摔在地上,碎成了千片萬片。
頃刻間一股濃鬱的酒香在廚房門口四溢開來。
嬸娘痛心疾首地大叫一聲:“——哎呀!”
含笑微斂首,驚慌道:“實在是不好意思,這一下子也不知怎了,突然就掉了出去……”她蹲下幫著收拾,沒等嬸娘想撿起一張碎片來舔舔鮮,含笑已飛快地將所有碎片都收拾乾淨了,“您看這弄的。算了,碎了就碎了罷,我那還有盒桃花酥,待叫人取了來……”
說著抬起頭,發現餘錦年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含笑立即移開視線,匆忙起身往外走:“我這笨手笨腳的,就不在這兒礙事了。那桃花酥,我遣人送來。”邊走邊往回看了一眼。
餘錦年皺起眉,目光在地上那攤已滲入地裡的酒漬上停留了片刻,又隨著含笑最後那道視線,看向案上已切了一半的肉菇,菇肉發白,看著並不像是他認得的任何一種毒菇。再者說,若當真有毒,嬸娘一家三天兩頭吃它,早該中毒了才對。
隻是,總覺得有一件事卡在腦子裡,就是想不起來,他心下琢磨道:這東西我似乎確實在哪裡見到過,究竟是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