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時間充裕,餘錦年做菜向來不吝嗇食材,更不厭煩工序繁複,比起讓菜出鍋這件結果,他更像是享受做菜的這個過程,享受食客品嘗菜肴時的一臉滿足的表情。也正因如此,季鴻喜歡瞧他在廚間忙碌的樣子,比起行醫時的凝肅認真,他在灶前,比爐火還有生氣,仿佛不知憂愁為何物。
灶間再無其他人,季鴻幫著煮起牛-乳-,剛沸開,餘錦年就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來嘗,不及信安縣走街串巷來賣的水牛-乳-甘美,但也-乳-香濃溢,他舔得唇邊細小汗毛上掛了一圈-乳-白汁水而渾不自知。
季鴻順勢欺上,與他深吻交換,又是一番汁水橫溢的生動畫麵,白的-乳-,紅的舌,黏膩非常地勾扯糾-纏……燙得回來送洗好青菜的蘇亭直接從胸-前紅到了耳根,磕磕巴巴地將菜一丟,同手同腳地逃了去,半路遇上清歡,還特意攔著不叫她過去。
這是少年最令人動心的時候,往日的嘻哈戲謔和伶俐驕傲均能係數卸下,既然心旌已波蕩搖曳,便不再故作姿態,隻管儘情溫順承和,而這份百依百順,又隻是對著他一個人的,旁人均無福享受。
越是有此感受,季鴻就越是容易失魂失態,令他不止一次地想將人牢牢地係在身邊,一時半刻也不要脫了視線——夏京不缺一個廚子,大夏又何懼少一個神醫?近來一連串的意外,讓他對此事的態度更加堅定了幾分,尤其是昨日,他險些被這小東西把七魂嚇去三魄。
若是惹惱了什麼紈絝混混還好說,若是似昨日那般,他被人捆綁回去拜了堂,那——
餘錦年不知自己已在被“禁足”的邊緣,他得到了足夠的撫慰,便從男人懷裡退出來,認真乾活。他將牛-乳-分作兩份,一份兌了米漿,另一份則兌了之前藥盅裡煎煮好了的遠誌核桃汁,各自烹開,分彆下入一把百合糯米小圓子。米漿那份是季鴻的,健脾補虛;遠誌那份則是穗穗的,化痰益智補肺。
“嘗嘗。”餘錦年端著碗,青瓷勺中粒粒湯丸潔白無瑕,“這道湯丸叫‘珍珠玉露’。這時節氣候涼些,待到了夏天,暑氣盛了,在這裡頭加上碎冰,一天吃十碗都不覺得過癮!愣什麼呢,快嘗嘗呀!”
季鴻垂眸看著他,心道,這少年最好的風-情,可不正是眼下——他還有所期盼,有所展望,他忙碌不疲且意氣風發,他擁有著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未來。
餘錦年與他喂了兩口,還記掛起他的寶貝:“下午我去給夏老板診病,你彆忘了叫段明幫我去金銀鋪子的事,那幾根銀針的圖紙我已畫了給他。”他著重囑咐,“那針很重要的,萬萬讓他仔細些,必須打磨得光滑細致,彆出了岔子。”
聽他絮絮不休地說,囉囉嗦嗦地念,季鴻眼裡不由多了幾分憐愛,罷了,誰叫他被那一碗桂花茶擄了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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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東崇府挑賣糖水的哥兒頂著回暖的日頭,出來吆喝了,紅豆糖、桂圓水、軟爛糯白雪耳甜湯,一聲聲的吆喝,一個個的桶子,一張單手推來的小木車,便是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意了。從城南過來,進了小河坊,有錢品嘗甜湯糖水的客人才漸漸地多起來。
餘錦年吃過飯便百無聊賴地趴在窗邊向下眺望,遠處就是水波粼粼的小河坊內湖,湖上畫舫飄搖,湖邊香風鬢影,他昨日才闖了禍,今天不敢再下去亂晃,隻能招招手,叫了那擔郎來,舀了一碗雪耳甜湯來喝。
甜湯做法簡單,不過是碾碎的銀耳碎煮化了兌上糖,再用冷水鎮過,隻圖個清清甜甜的滋味,雖說到底還是有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感覺,也勉強算是有所慰藉。
那哥兒也走累了,索性過來與他說了會話,兩人坐在客棧後門口東聊西扯好一番,餘錦年慢吞吞將那碗糖水喝完了,遠處湖麵上又駛出一艘張燈結彩的畫舫。
“申時了!”擔郎起身拍拍衣上浮土,“那船每日申時出湖,我該走了。”
餘錦年一抬頭,也聽外麵人來報:“小公子,門口夏老板的轎子到了。”
可真是準時,他也起身,招呼了季鴻一聲,便出門去了。季鴻將他送到門前,低聲囑他看了病就回來,莫要逗留太久,餘錦年從善如流地用力點頭,心裡對昨天的事也知道錯了,答應以後不會那麼莽撞。
季鴻將這轎子仔細打量,活像是審視什麼罪證,然而目光一遍遍搜刮過去,他仍舊沒發現有什麼不妥,甚至連那轎廂側麵的磕碰痕跡,都自然得天衣無縫。他實在是說不出什麼來,隻好將少年放了出去,待餘錦年上了車,他才與那前來請人的小廝對視了一眼。
周鳳僅作布衣打扮,恭恭敬敬地與季鴻道告辭,就連與他見過一麵的餘錦年都是看了好幾眼才認出他來,更遑論是從未與他打過照麵的季鴻。
轎子離開小河坊,向東崇府城東而去。
季鴻揮揮手,段明幾人立刻暗中跟了上去,一路相隨,直到抵達城外夏安運河的大碼頭,那頂藍簾小轎才穩穩停下。餘錦年鑽出來,隻見眼前是一艘如兩三層樓那麼高的巨大客船,他一時目瞪口呆,傻傻望著這龐然大物,不知該作何感想。
“餘小先生,這邊請。”周鳳在前引路,“我家主子是個行商,坐船慣了,索性吃住也都在船上。”
餘錦年跟著上了船,納悶道:“夏老板做的是茶葉生意,不該往西南跑?西南多山嶺霧瘴,崎嶇難行,你家主子若是有百匹塞外良駒我倒不吃驚,可這船……”
周鳳波瀾不驚地答:“主子不僅做西南的生意,也時常做‘海上’的生意,那邊的異族人頗為青睞我們大夏的茶乳之物,因此,有一兩艘出海的船也不驚奇。小先生上次提及銀針之物,恰好我們先前請的大夫留了一副,也不知趁不趁小先生的手。”
餘錦年揣著困惑登上了甲板,憑欄眺去,綿延至視野儘頭的運河堪比寬闊江河,河上微波蕩漾,數隻漁船來回穿梭,打撈著魚蝦蚌蛤——如此壯闊之景,卻不知究竟耗費了多少代人的心血才能完成。
周鳳篤篤兩下,門內傳出一道低沉嗓音:“進來。”
餘錦年眨了眨眼,輕輕地推開那扇門,人還未進,先聞道了一股清新飄逸的熏香之味,他小心地走進去,見屋內之人正微微俯首,用一把銀匕挑起玳瑁盒之中盛裝的香泥,輕輕地撚進一頂三足雙耳爐,那爐是錯金麒麟形,青白薄霧從金絲鏤空處飄散出來,端的是精致華貴。
對方從桌後繞出,說道:“昨日在盛香坊買的新香,名兒也是獨特,叫‘相逢’,據說是盛家如今的小香王……”他說著輕聲一笑,“哦,正是昨日-逼親小先生的那盛家小姐,盛長夏,親手所調配。”
他深深吸了一口,直起腰身,將香泥放置在一旁,讚美道:“那姑娘確是個才女,小先生若是贅了去,也不失為一樁美事。不過聽說,小先生已有家室?那倒是可惜了,不知是誰家女兒能有此等福氣,能得小神醫的青睞。”
餘錦年悔道:“夏老板莫再提此事,可羞煞人了!”
“小先生請坐。”說不提便確實不提,燕昶攏起衣袖,向門外吩咐,“周四,布菜,溫一壺白萼春。”
自從上次毒傘一事,餘錦年可不敢再胡亂碰酒了,於是趕忙擺擺手,婉拒道:“不必了,夏老板是為求醫而來,想來心中也是焦急萬分。我既為醫者,理當除病解厄,斷沒有本末倒置的道理,還是先瞧病罷!”他局促地笑了笑,“況且我早些日子吃錯了東西,一飲酒就渾身難受,這酒水……是萬萬不可再吃了。”
燕昶略一沉思:“也是這個理。不過這飯菜上來也要個一時半會兒,待先生診完再用也不遲,總不能叫小先生空著肚子回去。這河上水鮮極美,若是錯過,可真是一大憾事。不過小先生既不能飲酒,那不如以茶代酒,也好讓夏某聊表一下心意。”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拒絕就太不近人情了,餘錦年思考片刻,還是點頭稱是。
周鳳很快將一些藥具送來,餘錦年挑揀一番,雖終究有些不滿意,但還算看得過去,更沒想到的是,他昨日不過是提了一嘴艾絨的事,這位夏老板竟也給買了回來。
前一日,他雖粗略看過了此人的病候,今日還是要更加細致地琢磨一下其中病證,方可更加放心大膽地施針用藥。隻腦子飛轉的片刻,餘錦年已斂了神色,端端正正地坐在案邊,請了燕昶的左手,要與他把脈。
燕昶靠著隱幾,視線從伸出去的那隻手漸漸地攀上去,落在餘錦年象牙色的臉龐上——他好像不似那個擂台上風光灑脫的少年了,多了幾分專注認真,眉眼低垂,神色內斂,眼睫隨著他入微的思考而輕輕翕動,身上還奇怪地有些淡淡奶香。
治病?
他壓根沒打算自己這經年宿疾能被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治好,儘管這少年人在常都府頗有薄名,被人交口稱讚。可他這些年見過的“神醫”太多了,反反複複,偶有成效,可他這條手臂壞了又好、好了又壞,仿佛是上天刻意折磨他一般,總不給個痛快。
他隻是想看看,那個清寡冷淡、滴水不漏的季家世子,那個常年龜縮在國公府裡,一麵說著與世無爭,一麵又用他那隻無形的手牽拉著朝前朝後的季三公子,那個屢屢大難不死的混血雜種,究竟是為了什麼人,才肯出來他那避了一世的“繡樓閨房”。
今日見了餘錦年,燕昶又不免覺得好笑。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哪怕是那個寡欲無求的季叔鸞,到底也沒逃過這句話。
隻是這少年,時而歡脫時而沉靜,決計算不上是“美人”的行列,但燕昶看著他,有時便不自覺想到“生動”二字。旁人懼他者有之、敬他者有之、害他者更有之,十餘年來,他沾惹了一身殺伐之氣,夜榻酣臥時,枕下已有數年離不得刀刃,早就沒心力去應付什麼風花雪月。
他也是血肉之軀,何嘗不會感到疲累,何嘗不願有一貼心人相伴左右。
燕昶一時陷入沉思,眉峰緊鎖,待回過神來,發覺那少年已“夏老板、夏老板”地喚了他好幾聲,是請他換另隻手來把脈,他依言做了,又將餘錦年細細打量,忽然問道:“餘小先生哪裡人士?家中還有無其他親人?”
餘錦年道:“原是南邊一山中小村的人,後來家裡出了些事,家人……俱沒了。後來輾轉到了常都府信安縣,便就此定居下來。”來到一碗麵館之前的事他記得渾渾噩噩的,因也沒幾件好事,遂也不太想提及,隻一句話草草帶過。
燕昶談及一樁往事:“沒什麼,隻是瞧小先生眉眼,竟有幾分熟悉。不過那位隱士已藏匿行蹤幾十年,從未聽說還有小先生這樣伶俐可人的後生子嗣。”
“這世間之人千千萬,便是先神造人,也難免會捏出幾張相似麵孔,並不奇怪。不過是我生得比較普通罷了。”餘錦年說。
燕昶垂首一笑,又多看了他兩眼,卻不再做過多爭辯:“許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