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章 ——艾絨
晡時, 古來據說是夾河兩岸猿啼長嘯之時。
東崇府是北方商賈重鎮,雖賞不到猿鳴兩岸的奇景, 但鼎沸人聲卻是少不了的, 況且城外佛會一辦便是十天半月, 本就熱鬨,恰好今兒又逢了望日, 城中南北湊起了大大小小的集會。段明幾人跟至此,守在暗處, 那船是私船,未得主子命令, 他們也不敢亂動, 遂僅謹慎地盯著船內的動靜。
城裡魚龍混雜, 碼頭這邊更甚,長工們裸著肩背坐在岸邊侃大山。那船泊在此處卻頗為安靜, 隻幾個家仆有條不紊地上上下下、進進出出,搬些食材薪炭上去, 又或者兩個燒火丫頭出來透氣吹風——瞧著也的確是一家普通富商罷了。
窗外是成串兒的吆喝叫賣,河中央還有喊號子的漁船, 然而這些都擾動不了船中靜謐非常的氣氛,也算是鬨中取靜了, 餘錦年與他閒聊片刻,也並未忘記自己的職責, 把脈後道:“夏老板, 可否褪-去肩上衣物, 容我細查一下痛處肌膚?”
“自然。”燕昶解了衣帶,並無扭捏,慢慢褪下了裡外衣衫,將整片肩背都裸-露出來。
餘錦年轉到他背後,低頭瞧了一眼便有些愣住。這背上淩亂好幾條舊傷痕,已說不上是哪年的,總之不會是近兩年才受的傷,他許是體質問題,極易落疤,使得背部條索狀的增生肉質顯得格外猙獰,相比之下,右肩處那銅錢大小的圓疤倒不顯得那麼難看了。
但是疤印小並不意味著傷輕,有時候恰恰相反。
燕昶靜候片刻,見他不動似若有所思,於是也稍稍偏回一點視線,靜靜地觀察了他一會兒,才出聲問道:“怎麼,小先生可是嚇著了。”
“啊。沒有,隻是有些吃驚。想不到夏老板這般矜貴的人,也會受如此重的傷。”餘錦年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忙將目光挪移開去,幾根手指在袖中暗中搓熱了,才輕輕搭上他的肩頭,試探了幾下力度後,再細細地感受指腹下肌肉紋理的攢結生長。
燕昶是如何精明的人,怎會看不到餘錦年手上那一串小動作,瞧著是自然而然,實則是心思細致、一絲不苟——這個少年,也許遠比他第一眼給人的印象,要穩重得多。燕昶心裡揣摩了片刻,兀自道:“西南多悍匪。”
餘錦年沒明白:“……什麼?”
燕昶自己摸向腰側後方的一條疤痕,道:“身上的傷,便是在那邊受的,很多年了。肩上這處,乃是被賊首用飛箭所刺。不過那人頭顱已被我割了,如今放在府上做燈托。”
他說著突然仰起視角看來,餘錦年的視線冷不丁與他撞在一塊兒,因思考著病的事,腦子轉的慢了些,便顯得有些呆,過了片刻他剛想說話,對方又驀然一笑:“假的。”
餘錦年:“……”會有人信就怪了好麼。
燕昶收起戲謔,悵然道:“其實是對家雇了殺手,內子替夏某擋了致命一劍,這才令那飛箭隻傷了我的肩臂,可她自己卻……”
餘錦年死死盯了他半晌,眼裡充滿了“信你便有鬼了”!
燕昶既不爭也不辯,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餘錦年不在乎這傷究竟是怎麼來的,隨他胡扯,他知道這傷乃是經年箭傷就行了,於是繼續低頭察看男人的手臂,自顧自道:“我見過許多形狀各異的傷口,你這個……算不得多厲害,隻是疤痕重了些,若是初傷時好好照看,應當不至於如此。不過大好男兒,倒也不怕身上有些傷疤。”
燕昶靜默片刻,若有若無地嗬笑了一下:“也對。”
餘錦年看他欲言又止,不明白這人想說什麼,乾脆閉上嘴,專心看病,他一手握住燕昶的手臂,另隻手則按在肩頭,慢慢地扳動,間或叫他自己用些力氣去抓取桌上的什物:“夏老板,你且講講是如何痛法,是動時痛還是靜時痛,冷時痛還是熱時痛,是白日痛還是夜間痛?”
燕昶想罷,心氣平和地一一講道:“起先隻是勞累時偶感疼痛,也便沒放在心上,後來愈加嚴重,自去年以來,這隻手更是時時酸楚僵痛,難以久握,似有一細刀卡亙骨中,入冬後尤甚,需得用爐火暖著方才舒服些……小先生,可有些頭緒?”
餘錦年耐心說:“此病本就是皮肉經筋之間鬱而不通,以至於氣血攢結凝滯,經絡瘀阻,故而疼痛。況且夏老板久居南地,氣候濕寒,愈是使淤塞加重,如此往複便成了個死胡同。夏老板,你現下感覺如何,比之剛才……可是痛甚了?”
燕昶看了看他,眉頭隱不可見地皺起:“尚且可忍。”
“既然病了,便無需再忍,否則還要我們這些治病的做什麼?”餘錦年將他手臂放下,在室內環顧一圈,抬腳走向內側的書案。他這船,外麵看著並不如何華麗,然而內部陳設很顯然是費了好一番心血,不管是紅楠木的書案、白玉的虎獸鎮尺,亦或者是梅子青的冰紋片葉筆覘,乍看不覺如何,細細一賞才覺古樸大氣。
餘錦年挑了根最普通的筆,胡亂舔了墨,寫到桂枝、乾薑、羌活、僵蠶等物,輔以茯苓、白術、桑寄生和伸筋草以壯筋骨,用黃芪益氣,又添薏苡仁與甘草,斟酌了藥量,刪刪改改好一陣,其神色認真宛如入定,儼然已將旁人給忘在腦後。
燕昶攏衣起身,見他悶頭專注於與幾個墨字較勁,正看著,一根蒼灰發帶順著後腦落到肩頭。申時過半,日頭漸西,斜光恰從窗外亂入,灑得人耳頰上一片金紅。
熹微河風的一個不經意,便將那發帶尾稍卷落進了筆覘,餘錦年沒有察覺,正要直身,忽地感到耳邊伸來一隻手,他下意識繃緊了身體,就聽窸窣一聲,燕昶抬手拽去:“發帶汙了,摘了罷,省得將衣領也弄臟了。我這彆的沒有,這些小物還是有那麼幾個的。”
“不必了……”
“周四!”
餘錦年微微皺眉。
由此,燕昶不禁想到昨日他提及的那條丟失的鴨蛋青——那種柔膩的蛋殼色配他,也確實是好看。隻他船上也不知有沒有那樣顏色溫柔的東西。於是叫了周鳳來,悄聲吩咐了幾句。
周鳳聽罷頓時苦了臉,卻也不敢言語,跑去後艙好一番清點,隻是他家主子向來是不喜這些靡爛之物,所配衣飾一向以端莊得體為要,何曾戴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更不提還有諸多要求。
好容易翻找出一條主子做皇子時戴過的海碧抹額,兩端根須各綴著一對雪白圓潤的東珠,前額繡著落落銀雲——也不知合不合主子的意。
“鳳哥,這是找什麼呢?”看守船上倉庫的是個新被提拔上來的衛兵,之前一直在越地,今次是頭一回得幸跟著主子出來,是故一路上都興奮得很,手腳不閒著,哪兒哪兒都想幫一把,話還尤其多。他瞧著周鳳一頭紮在配飾箱裡,又從他指縫裡瞧見兩粒碩大東珠,立刻詫喜道:“主子以前可從不賞誰妝鈿首飾,這是哪家的女娘,入了主子的眼?”
周鳳啐他:“不長眼的東西,你那隻眼睛瞧見這是妝鈿首飾了!仔細你的嘴,若叫我聽見什麼風言風語,將你扔河裡喂魚!”
那衛兵嘀咕道:“姑娘便是個姑娘,咱主子也老大不小的了,納個姑娘怎麼了。”
若是個姑娘就好了。人家不僅是個真真正正的哥兒,還是季三公子的人。
周鳳其實也愁得頭禿,心中腹誹——自家的越王主子年少時是個喜爭強奪勝的性子,又隻對仗法兵劍有興趣,少年英才,功勳累鑄,先帝還誇其“智勇”。後來四海升平,他反倒被發配去了越地,脾性也越發深沉,更不見得他娶女納新。
這個年紀,正是男人一展雄風的好時候,他們主子興致缺缺也就罷了,這麼多年府上仍隻有那麼幾個從小跟到大的通房丫頭。
可據說,那些丫頭一二個月也不見得能得過主子幾回寵,更不提有誰能誕個小主子小小姐,母憑子貴的,這一個個兒的,放在家裡比那官窯的白瓷花瓶還不如呢。
雖說吧,先帝是給賜過一回親,可那位貴家小姐天生福薄,還沒等嫁進來就病故而去了。燕昶連人家小姐的麵都沒見過,就不知是犯了哪門子沒來由的“癡心不改”,竟再沒動過納妃的心思。
不過這些在周鳳看來,都是托詞罷了。
當今天子是日日催、年年催,這催婚旨意都快成了他們越王府的家常便飯,京城貴女的畫像送到越地來,堆滿了一屋子,環肥燕瘦、傾國傾城,無論何種驚才絕豔、溫雅賢淑,打眼底一過就進了灰堆,總也不見燕昶有個動心的,到了後來,甚至乾脆以肩疾為借口,對婚事避而不談。
周鳳知道主子要成大事,可再大的事也不耽誤娶妻生子啊!
拿著那海碧東珠抹額,周鳳自門縫裡往裡窺視,瞧見自家主子隔著老遠,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小神醫看,幾乎快把人家那嫩皮給刮一層下來了。他赫然驚醒,心中悚怕道:難不成,爺對家裡的丫頭沒興趣,是因為他好彆的?
主子身居高位,喜歡個彆的口味也不怕什麼,可是……他叩門而入,視線在餘錦年身上打了一個轉,被燕昶瞪了一眼,才想起將抹額交上去。
燕昶接過,親自起身走到案前:“先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