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昶臉上浮起些笑意:“認識又如何,他這輩子也不會知曉你在何處。年年,人的耐心有限,我是,你也是,而我這人彆無長處,唯有忍之一字修煉得如入臻境,你不如試試看你能忍多久。”他說著撫上房門,仿若是隔著木板撫摸著彆的什麼東西,語聲又頃刻柔了下來,“隻是彆讓我等太久了。”
一聽那親密叫法,餘錦年就直犯惡心。可仔細一想,又覺他話中蹊蹺,什麼叫能忍多久,忍什麼?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緊接著門外傳來鎖鏈晃動的聲音,似是有人在開鎖,餘錦年被關在東艙半月,早就不曉得船行到了何方,更不知道此時他已在天子腳下。他又聽見燕昶與周鳳交談,話語間提及什麼“齊慧院”,什麼“收拾妥當”,他看不透燕昶又打什麼主意,遂退後幾步遠遠躲開。
隨著鎖鏈落地的一聲“咣啷”,燕昶的身影在門縫中漸漸明現。
隻是外頭天光太亮,餘錦年立刻扭頭垂下視線,不敢與那光直視,否則怕眼睛會受不了。
過了會才偷偷瞄了一眼,才知已經靠岸了。他靜下片刻,陷入了新一輪“該如何逃跑”的思考,畢竟一旦著了地,可就不比在船上好控製,他若籌謀逃跑,成功的機會還更大些。
燕昶似也心疼他那雙眼,走近仔細琢磨了一番,要抬手摸,就被餘錦年嫉妒厭棄地躲開,他也不急,隻陰陽怪氣地說道:“封了窗也是為你好,不然住到啞室裡,沒幾天就要瘋了去。你這雙琉璃眼,玲瓏心,還是睜著、醒著才有意思。不過我倒是想問問你,你跟著季叔鸞能有什麼趣味?他那人,儒腐酸臭,無聊透頂。”
餘錦年第一次聽到旁人用“酸臭”和“無聊透頂”這種極無格調的詞來形容季鴻,平日他耳朵裡灌進的都是諸如“風姿卓越”“清雅韻致”“蘭芝玉樹”,將他堆砌得如謫仙一般幻妙,雖說事實上有些誇張之嫌,但季鴻也的的確確是個風華絕代、才情卓著的美男子。
總之無論如何也與酸臭搭不上邊,是故餘錦年很不讚同燕昶的評價,並反過來評價燕昶道:“夏老板,實不相瞞,你怕是瞎了。”
他還真有這種本事,明明已經淪為人家刀俎上的魚肉,卻還能麵不改色地繼續嗆人,且不知悔改。
燕昶不怒反笑,瞧著是毫無生氣模樣,誰知下一刻就翻臉,抬起左手來憑空勾了勾指頭。
下一刻周鳳並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廝就衝了進來,幾個人摁住他手腳,合力將他壓-在桌前,便是他不想坐,也被迫將屁-股挨到了板凳上。
燕昶端著一碗茶水過來,餘錦年意識到他想乾什麼,登時就掙紮起來,奈何他本就不是武夫,平生最大的力氣也不過是從糧坊裡扛米麵回來,僅周鳳一個的力道,就足夠他喝一壺的了。
事到臨頭,餘錦年也不裝那乖,瞪著燕昶道:“你根本不姓夏。”
“哦?是嗎?”燕昶停下手,倒不是害怕被餘錦年戳穿,而是感興趣自己究竟是何時敗露了身份,又或者,這隻是少年慌不擇言說出來誆騙他的,“那你倒是說說,我姓什麼,猜對了就放你走。”
餘錦年不肯說,但那直勾勾的表情,顯然是心中已有了答案,隻是不屑付諸於口罷了。
燕昶笑了一下,仍靠近一步。
餘錦年自知難逃一劫,心道,不過又嘗一次醉羅刹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頂多是再難受一夜,醒後又是一條好漢。
燕昶捏住他下巴,輕掀茶盞,微微發紅的汁液帶著濃烈的酸甜味湧進喉嚨,他以為是茶,進了嘴才發現是捏榨而成的新鮮果漿,甜得發膩,他張了張嘴才想諷刺今日怎麼換了口味,便忽覺咽下的滋味自喉嚨裡反了上來,酸甜之外帶著一股不可忽視的辛麻。
他霍然瞪大眼睛,幾乎是用儘全力地掙紮。
果漿全捏著他嘴灌完,又按他消化了片刻,周鳳才鬆開了手。
餘錦年一個暴跳站起來,立刻張嘴乾嘔兩聲,嘔不出來,抬頭罵人:“姓燕的!你他-媽放了多少?你知不知道這樣是會死人的!”他不等對方回答,已衝到屋內的手盆前,以指壓舌根的方式催吐,艱難地嘔了一些,又不停地給自己灌水,繼續催。
“我以為你情比金堅,不願在我手裡苟活,更不畏慷慨赴死。看來還是差點。”燕昶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仿佛方才作的惡、與現下少年所受的苦,都與他無關。他看夠戲,才一本正經地回答餘錦年的問題:“不多,足夠你嘔出一部分之後,還能將你放倒。”
餘錦年不是害怕死,隻是不想在毫無道理的地方毫無道理地死,一如他前世那般,荒荒唐唐了去一生。是人都有執念,無怪乎執念深淺輕重而已。一心想要複仇,荊忠想要贖罪,而對他來說,活著且有價值的活著,就是他的執念。因此燕昶這一舉動,徹底將他惹毛了。
“我方才說,你猜中了我姓什麼,便放你走,不食言。”燕昶側身讓開門口,爽快道,“走吧。”
餘錦年實在是嘔不出了,再聽見這話,頓時氣得暴跳如雷,被灌了藥如何走?不過是將他當個猴子來耍!可他即便是一時半刻,也不想再看見那瘋子了,繞過燕昶,走出東艙後又踹了周鳳一腳,搖搖晃晃下了船,站在岸上仰頭望著那人,當著一眾仆役,指著燕昶鼻子高聲罵道:“你他媽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燕昶也不否認,隻站在船上看著他向遠處走,走著走著又跑起來,仿佛那麼多跑幾步,就真能逃出生天了似的。然而那樣跑,血流運行,隻會加速藥效發揮,這種粗淺的醫理連他都知道,信安小神醫會不懂?
那麼餘錦年之所以跑那麼遠,不過是因為單純厭惡他而已。
“欲而生執。”燕昶道,時隔多年,他仍記得那本清靜經裡的內容,“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著萬物……”
不信鬼神,卻偏生記得比誰都清楚。
“既著萬物,即生貪求。”
遠處,那少年踉蹌兩步,倒在了地上。